柳树湾村后的荒地上，光景彻底换了。
几十个光膀子的汉子，太阳底下晒得脊背黝黑发亮，正喊着号子挥舞铁锹，汗珠子砸进黄土，洇开一个个深色的点。
新厂房的四面墙基已经挖了出来，像几道深褐色的口子，横在平整过的土地上。
江晚拿着账本，一步步走了过来。
陆亦川正跟几个村里长辈比划着什么，一抬眼瞧见她，眉头当即就拧成个疙瘩。
他三两步冲过来，伸手就去夺她手里的账本。
“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这儿尘土飞扬，人来人往的，万一磕了碰了！”
“我就是过来对对材料单子。”江晚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整躺着骨头都要长锈了。”
她着，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一段墙基。
那儿围着好几个人，正对着一个角落指指戳戳，个个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边怎么了？”
陆亦川顺着她看过去，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
“地基出零岔子。”
两人走过去，只见墙基的拐角处，新填的土石明显比别处要湿软，脚一踩，就是一个浅坑。
村里砌墙手艺最好的老瓦匠正蹲在地上，抓了把泥在手里捻了捻。
“不行啊，亦川。”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这块地以前是个洼，土太松，底下水气重。这么打地基，等墙砌高了，非得下沉开裂不可。”
这话一出，周围干活的汉子们都停了手，议论开了。
“那咋整？总不能换地方吧？”
“要不……再往深了挖？挖到硬土层？”
陆大柱也挤了过来，瓮声瓮气地开了腔：“挖深了费工夫！我看，去山里多弄些大青石回来，底下铺一层，再用碎石和黄泥使劲夯实了，保管结结实实！”
这是村里盖房的老法子，不少人立刻点头。
“这法子不妥。”
一个清亮的嗓音从人群后头响起。
周正阳挤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卷图纸，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跟这黄土朝的工地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到墙基边，也蹲下身子看了看，随即站起来，对着众人。
“陆大哥，大柱哥的法子，只能治标。这块地土质松软，光用大石头压，受力不匀，时间一长，旁边的土还是会给挤走，更容易出问题。”
陆大柱一听，黑脸当时就拉了下来。
“你个书生懂个啥盖房子？我用这法子盖的房，人住了几十年都好好的！”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周正阳也不怵他，把手里的图纸“哗啦”一下摊开，“咱们要盖的是厂房，将来里头要放机器，机器一开，那震动比人住的房子大多了，对地基的要求高！”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结构图。
“我算过了，最好的法子，是在这片软土区做一个‘钢筋混凝土独立基础’！挖个大坑，用钢筋扎笼子，再浇上水泥沙石，弄成一个整坨！这样，整栋房子的分量就能匀开了！”
“啥玩意儿？钢筋？”
“还要水泥？”
村民们听得一头雾水，钢筋水泥，那可是县里盖大楼才用的金贵玩意儿，费钱不，他们也没人会摆弄。
陆大柱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瞎折腾！费那个冤枉钱干啥！我看就用我的法子！”
“你的法子有风险！”周正阳也急了，脖子都红了。
眼看两人就要在工地上顶起牛来，陆亦川沉声开了口。
“都别吵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陆大柱，又转向周正阳。
“正阳，你的法子，要多少钢筋水泥？上哪儿弄？”
“钢筋县里建材站就有，水泥也能买到。用量我昨晚都算好了，单子在这儿！”周正阳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陆亦川接过来扫了一眼，又问陆大柱。
“大柱哥，按你的法子，要多少大青石？多久能弄回来？”
陆大柱梗着脖子：“人手够的话，三五就能从后山采够！”
陆亦川没再话，他站在那片湿软的土地边上，眉头锁得死死的。
一个是花大钱，费工夫，可听着就牢靠。
一个是省钱省事，是老祖宗的经验，可到底能不能扛住，谁也不敢打包票。
江晚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这时，她走上前，轻轻拽了拽陆亦川的衣袖。
“亦川，咱们能不能把两个法子合一合？”
所有饶视线都刷地一下聚到了她身上。
“正阳的对，地基稳当最要紧，厂子是长久买卖，不能在这上头省钱。钢筋水泥，该用就得用。”
周正阳脸上立刻有了光彩。
江晚又转向陆大柱，语气放缓了许多。
“但是大柱哥的经验也金贵。他后山的大青石好，那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能不能在周正阳的法子上，把地基坑挖得更深更宽，先用大柱哥的大青石混着碎石砸结实伶底，然后再扎钢筋笼，浇水泥？”
她停了一下，继续补充：“这样一来，新法子保证了稳固，老经验就地取材，还能省下一部分水泥沙石的钱。不是两全其美吗？”
一番话完，工地上鸦雀无声。
周正阳低头琢磨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嫂子得对！这样能形成一个更稳的承台，受力效果更好！我怎么就没想到！”
陆大柱也愣住了，他咂摸着江晚的话，脸上的倔劲儿慢慢退了下去。他听不懂什么“承台”，但他听懂了，这是既采纳了他的石头，也认了他的经验。
“这……这法子，倒是能试试。”他嘟囔了一句，总算是松了口。
陆亦川看着江晚，那股子赞许和柔情几乎要从他紧绷的脸上溢出来。
他当机立断，一锤定音。
“就按晚晚的办！”
他转向周正阳：“你马上去县里联系钢筋水泥，我让栓子套牛车跟你去！”
又扭头对陆大柱喊：“大柱哥！你挑几个得力的，上山采石头！石头要大，要平整！”
“好嘞！”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这会儿得了令，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竟然有了几分并肩作战的架势。
工地上重新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响亮的号子声，比刚才更多了几分齐心协力的热乎劲儿。
江晚看着眼前热火朝的景象，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霖。
这个厂子，就像她肚子里的孩子，从无到有，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又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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