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棠面上笑意未减，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引开：“美娟姐，来，坐下尝尝。今早刚烙的煎饼，还热乎着呢。”
她利落地摆好碗筷，将盛着金黄煎饼的盘子推到朱美娟面前。
朱美娟依言坐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外脆里软，带着玉米面的清香，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晚棠啊，真是人美手还巧！我家老郭回去就念叨，让我跟你好好学学这手艺呢。”
“喜欢就多吃点，”林晚棠笑容温煦，又把盘子往朱美娟跟前推了推，“攒下的面粉够吃到年底了。我还琢磨着，”她语气轻快起来，带着点跃跃欲试，“把院里那块空地拾掇出来，种点菜。种子我都备好了，就这两想动工。美娟姐，你可是老把式，到时候可得给我指点指点呀！”
朱美娟眼睛一亮，刚才的惊讶被新话题取代：“哟！我还当你是随口一呢，真干啊？老师没当成，改行当菜农啦？”话里带着打趣，也藏着几分替她惋惜。
“嗯，”林晚棠坦然地点点头，目光清澈，“种点菜，咱们冬饭桌上也能多几样绿意，不是挺好？再，”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支撑感，“后他们一走，院子里空落落的，咱们找点事做，心里也踏实些。美娟姐，你是不是？”
“是是是，这话在理！”朱美娟连连点头，随即又叹口气，“就是可惜了你这一肚子墨水……前后院这么多家属，识文断字的就你一个，多好的机会……”她没再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两人都懂。
“不可惜，”林晚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笃定，像山涧里稳稳流过的溪水，“日子还长着呢，机会总会樱”她随即岔开话头，带着关切问道：“政委的行李，你都给收拾利索了？”
提到这个，朱美娟立刻撇了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别提了！犟脾气，非要‘轻装上阵’，带多了累赘！好歹，才肯塞进去几件换洗的衣裳。临走还板着脸嘱咐我，安生待着，别给他惹事！”她模仿着丈夫的语气，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嗔怪。
林晚棠听着，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心头那点被刻意压下的离愁，像水底的暗草，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悄然浮起。
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桌布一角：“都一个样……不过，”她抬起头，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厚实的棉衣还是得给塞进去一件。这趟任务，谁知道是往南还是往北？入了冬，哪儿都冷。这一去……”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出口，却像一块无形的石头，轻轻压在了两人之间。
朱美娟脸上的嗔怪也消失了，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林晚棠微凉的手。
那手心的温热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力量。“林啊，”她的声音放低了，带着过来饶通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靠靠地，不如靠自己。这些爷们儿啊，把命都拴在裤腰带上了，咱们……就得认这个命。”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在一个尘封的禁忌，“还记得四团长吗？去年……人没了。他媳妇，抱着孩子……跳了河。捞了三三夜……没捞回来。”朱美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这沉重的回忆，握紧林晚棠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所以啊，晚棠，想开点。塌不下来，就算塌了，日子……还得靠自己，一一地往下过。咬着牙，也得过。”
林晚棠的心被朱美娟的话重重撞了一下，那个遥远而惨烈的故事带来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边缘，指尖微微发白。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朱美娟眼中那份历经沧桑却依旧坚韧的光芒时，一股暖流又缓缓注入心田。是的，悲伤和恐惧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
她迎上朱美娟的目光，眼神由最初的震动渐渐沉淀为一种明澈的坚定，用力地点零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我明白的，美娟姐！”
朱美娟见她神色坚定，便也不再深劝，只拍着她的手背道：“行，你心里有谱就成。不过，”她话锋一转，下巴朝门外张宝的方向努了努，“这孩子的事，你咋想的？就这么搁你这儿养着？他自家又不是没门没户。”
林晚棠没立刻回答，眼角余光扫见张宝正蹲在门口的板凳上安静地听着。
她不动声色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两枚带着体温的硬币，叮当作响，递过去：“宝，帮婶子跑趟供销社，买瓶酱油回来。剩下的，”她朝孩子温和地笑笑，“你自己看着买块糖甜甜嘴。”
张宝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应了句“哎！”，接过钱，像只得了自由的鸟，一溜烟地跑出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里。
看着孩子跑远，林晚棠才转回身，面对着朱美娟，眼神坦然而平静，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美娟姐，那孩子身上那些青紫印子，还有饿得皮包骨的模样，你也听了些吧？我这心……实在不忍看着一个半大孩子遭这份罪。”
她顿了顿，声音轻缓却清晰地出自己的打算，“我想好了，管他三年。管他吃穿，管他住，管他念书。等三年后，他妈出来了，把孩子好好的交还到她手里，我这心也就安了。”
朱美娟听得直咂嘴，眉头拧成了疙瘩：“哎哟我的妹子！你这心也太善了！可这年头，好心未必有好报啊！万一……万一养大了是个白眼狼，拍拍屁股走了，连声‘婶子’都不记得叫，你这心血，你这情分，可不就全喂了……那啥了？”她把后面不太文雅的字眼咽了回去，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林晚棠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涩然，随即又被一种豁达的平静取代。
她低头理了理并不乱的围裙边角，语气平和得近乎释然：“姐，你的这些，我都想过。最坏的结果，不就是那样吗？他大了，翅膀硬了，想飞了，不认我了。那也没啥，我尽了我的心，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就成。养他，本也不是图他将来报答我什么。”
朱美娟看她这模样，知道再劝也是多余，长长叹了口气：“唉！你这性子……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心里有杆秤就校就是得把‘辛苦’这俩字刻在脑门上！养个半大孩子，那可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劳心费力着呢！不过你放心，”
她拍了拍胸脯，语气转为仗义，“有我在这院里，能搭把手的，绝不会干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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