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仪殿八角嵌方砖泛着晨光熹微的清冷，福字纹在足下延展，通向主殿。檐廊柱枋的金漆在尚显黯淡的光里沉淀着内敛的华贵。
顾明宁步入暖阁，靛蓝撒银线暗纹绫薄纱外衫拂过光洁的地面，颈间层叠的银链与腕上的银饰随着步履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暖意裹挟着清雅的熏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早春辰时的薄寒。黑漆嵌螺钿的圆桌上，十九道精致层心已悄然铺陈开。
顾明宁的目光掠过那些或艳丽或精巧的碟盏，径直落在那碗温润的芦根黄豆鱼翅汤上。
她执起玉匙，汤汁入口，温润滋养，是她多年不变的心头好。
辰时正，暖阁的静谧被打破。
长御瑜珠捧着一摞文书，身姿笔挺地立于紫檀束腰摺台炕桌旁，低眉垂目。
首领内侍萧凌则侍立另一侧，神情恭谨。
“启禀夫人。尚宫局报，掖庭西北角库房需修缮瓦顶三处，木料、匠役已备齐，请夫人示下何时动工为宜。”
顾明宁放下玉匙，以素绢轻拭唇角，动作斯文雍容，目光沉静地掠过萧凌，并未立刻回答，只示意他继续。
萧凌心领神会，接着禀报。
“尚仪局报，新入宫人礼仪教导已过七日，进度尚可，唯几位漠北榆溪籍宫人官话口音稍重，恐需额外费心。尚服局春装赶制，原定领口点翠装饰，因匠作监点翠料短缺，请示是否改用金银线或素色丝线替代？
尚食局拟定了新一季菜谱，因时令更替，添了春笋、荠踩鲜物，另减了部分冬日温补之品。尚寝局请示，新晋张嫔娘娘迁居启祥宫西侧殿一事，启祥宫主位安贵嫔处似有微词，挪宫吉日是否需再斟酌？尚功局呈上几件新制的螺钿漆盒并嵌宝铜镜，工艺精巧，请夫人览示。”
顾明宁垂眸看着那几样精工巧物，手指轻轻拂过铜镜上错金嵌宝的宝相花枝，语调平静。
“库房修缮，选后日卯时三刻动工。那时宫人早课已毕，往来掖庭者少，不至扰攘，亦避开晨露湿滑。新宫人教导，规矩乃立身之本，不可轻废。然体恤其初来艰辛，自明日起，每日午后加半个时辰歇息，着尚仪局妥为安排。春装式样尚可，唯领口点翠......”
“太过喧闹，便换作银线勾勒，素雅大气即可。新菜谱关乎圣体康泰，先呈皇上御览，待朱批后依例而校挪宫之事……”
她语气微顿，眼神掠过一丝了然。
“尚寝局所拟章程略显草率。既要全张嫔体面，亦需顾全启祥宫东侧殿颜面。着他们重新拟个章程，务必稳妥，既要彰显宫规，也要念及彼此情分，明日辰时前呈报。至于器物......尚功局有心了，工艺确属上乘，入库登记造册便是。”
“是，夫人。”
萧凌躬身应诺，将每一项指令牢牢记下。
春妍端了盏玉色酒盏上前，为顾明宁斟上温热的酒液。她身子稍弱，晨起酌饮几杯，以活血舒经。
顾明宁接过酒盏，浅啜一口，暖意从指尖缓缓扩散。春日早桂的香气清雅怡人，初尝觉不出什么，可待咽下后，回甘里却又隐隐透着清冽的蜜意。
瑜珠适时上前一步，展开几份请安折子并低声禀报。
“夫人，各宫娘娘的请安折子与口信已到。另柔夫人昭阳殿一切如常，裴贵嫔、祁贵嫔处亦报安好。”
顾明宁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酒盏。赵枫自去年病倒，缠绵病榻半载有余，太医噤若寒蝉，宫里大半宫人都以为她挺不过这个冬。然而她却生生挺了过来，如今气色更比年前好了许多，倒真是命硬。
瑜珠在汇报间隙，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声音压得更低。
“另有一事，内侍省递来些零星外朝消息。益州广汉郡太守孔承，近日有奏报抵京，提及郡内春耕事宜顺利，然其中隐晦提及地方豪强似有借机兼并田土之嫌，太守府处置……似显力薄，州牧府方面，尚未有明确支持表态。”
顾明宁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益州，广汉郡……孔常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敦厚老吏的模糊轮廓。
“孔承此人......”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对着瑜珠低语，更像是给自己听。
“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广汉李氏、绵竹费氏皆是积年地头蛇，他这般性子，恐难制衡。”
而益州牧，则是今年初方上任，根基未稳，态度不明。
一丝对地方治理可能失序的忧虑掠过心头，但旋即被她压下。深宫妃嫔，纵有协理六宫之权，手也伸不到益州郡县。她能做的，极其有限。
不过……她心中微动。
益州牧此人风评尚可，似乎与祉儿在地方治理的理念上，有过那么一两次不谋而合的议论？
或许……只是或许，可以在祉儿请安时，不着痕迹地提一句，权当闲谈，开阔皇子眼界罢了。
此时，二等宫女瑜霞端着新沏的热茶款款上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她将茶盏轻轻放在炕桌边缘，动作间，袖口似不经意地拂过一份不起眼的请款单。
那是关于御花园一处偏角亭日常用度略增的申请，数额不大，但管着那处亭子的内侍与她有些“交情”。
“夫人请用茶。”
瑜霞声音甜软，目光却悄悄留意着顾明宁的反应。
顾明宁端起春妍刚斟上的温热酒盏，浅啜一口，眼风都未扫那份单子，只淡淡道。
“慈事，按旧例即可。”
瑜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恭敬应了声“是”，垂眸退下，心中暗叹夫人这双眼睛真是半点沙子都揉不得，却也庆幸夫人向来包容，未曾深究她这点心思。
暖阁内的光线又亮了几分，辰时三刻已过。
顾明宁放下酒盏，抬眼望向窗外，德仪殿覆顶的黄琉璃瓦正渐渐染上朝阳的金辉，配殿的翠、蓝、紫瓦亦开始流转出各自的华彩。新的一日，宫闱内外的繁杂，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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