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闻报岳少冲手刃魏阉,携尸还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魏忠贤尸身置于午门外暴晒三日。是日光惨白,那具曾经权倾朝野的躯壳在汉白玉石阶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崇祯亲临午门,执鞭笞尸,每一下都带着积年的恨意。鞭声在宫墙间回荡,既震慑了殉余孽,也宣泄鳞王心头积郁。
待传见少冲时,乾清宫内熏香袅袅,崇祯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明灭不定。听闻玉玺下落不明,子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良久方道:“岳卿诛杀国贼,功在社稷。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空缺已久,便由你接任罢。“
少冲伏地叩首:“殉大势已去,臣请解甲归田。“
“哦?“崇祯眉峰微挑,“可是嫌指挥使官阶太低?那五军都督府都督如何?“
这话惊得少冲再度跪伏:“臣万死不敢!臣以为魏阉之所以祸乱朝纲,全因东厂、锦衣卫权柄过重。臣斗胆恳请陛下裁撤这两处衙门。“
“裁撤之后,卿欲何往?“子的目光如利剑般刺来,在少冲脸上逡巡。
少冲只觉脊背生寒,此刻方真切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他稳住气息回道:“臣本布衣,蒙陛下不弃,已感恩。如今只想回乡侍奉双亲,粗茶淡饭,尽人子之责。“
崇祯面色稍霁:“正因卿淡泊名利,朕才更要委以重任。若再出个魏忠贤,谁人能制?“
“既知权柄易生祸端,不如从源头上削其权柄,防患于未然。“
“卿言有理。“崇祯微微颔首,“然殉余孽未清,朝局未稳,东厂、锦衣卫尚有用处。至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卿就莫要推辞了。传国玉玺乃国之重器,此事也需卿一力追查。“
当内官捧上箭袖袍、绣春刀时,少冲眼中浮现的尽是石康、丁向南等义士浴血的身影。他再三叩首,终是接下了这烫手的恩赏。
原想急流勇退以消帝王猜忌,岂料圣意难违。此后月余,他坐镇镇抚司,整饬卫所,严束下属,一改往日锦衣卫的嚣张气焰。虽有殉名单在手,办案事半功倍,但玉玺始终杳无音信。
京城暗流涌动,关于他的流言甚嚣尘上。或他恃功骄纵,或他私藏玉玺,甚或他勾结外邦。少冲深知木秀于林之理,只盼早日寻回玉玺,求个功成身退。
这日奉召入宫,崇祯在御花园中负手而立,池中锦鲤曳尾,荡开圈圈涟漪。
“朕知你与晋宁两情相悦。“子随手撒下一把鱼食,引得群鱼争抢,“姑姑当年许嫁的杨公子福薄早夭,后来与武名扬又生变故。如今看来,你才是她的良配。本月十八便是吉日,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务必风光大办。你在铲平帮的弟兄,白莲教的朋友,还有你那位结义大哥,都该请来同庆。“
少冲心头一凛,这些江湖豪杰皆是子心头大患,如今却要请他们齐聚京城?这喜宴之下,莫非暗藏刀兵?他略一沉吟,躬身道:“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只是殉余孽未靖,镇抚司公务繁杂,此时完婚恐太过仓促,可否容后再议?“
崇祯捻着手中的鱼食,淡淡道:“爱卿所言极是。“目光却已渐冷,池中锦鲤倏尔散开,留下一池碎影。
过了几日,少冲踏着暮色回府,却见厅堂烛火通明,双亲竟端坐其郑他心头一热,疾步上前:“爹、娘,孩儿正打算公务稍闲时回杭州探望,怎料二老竟先来了京城?“
岳之洋与夫人相视一眼,诧异道:“不是你遣人接我们进京的么?还皇上赐婚,五日后便是你与公主的大喜之日?“岳夫人执起儿子的手,眼角泛着欣慰的泪光:“你与公主之事,原本我与你爹尚有顾虑。如今既有皇上做主,那是大的喜事,我们都替你高兴。“
少冲心头一沉,暗忖:“赐婚之事我早已婉拒,这接二老进京的,又是何人?“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黄门的通传:“皇上有旨,宣岳将军即刻入宫。“
岳之洋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执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道:“冲儿,你如今官居要职,手中绣春刀关系着千万饶生死。切记不忘初心,以'为国为民'四字为念。我与你娘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挂念,尽管去做该做之事。“这番话意味深长,分明是看出了子以二老为质的心思,暗示儿子不必受制于人。
少冲会意,表面上应承下来,暗地里却派人传信给潜伏在京城的铲平帮兄弟,嘱他们暗中保护二老。安排妥当后,这才随黄门入宫。
乾清宫内烛影摇红,少冲静候多时,不见子驾临,却等来了十余位锦衣卫。领头的正是副指挥使唐放,他按刀而立,面色冷峻。
“岳少冲,你可知罪?“唐放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间回响。
见少冲面露困惑,唐放又道:“既然如此,得罪了!“挥手命人上前拿人。
众侍卫皆知少冲武功盖世,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方才心翼翼地围拢过来。唐放心知若真要动武,便是百名锦衣卫也奈何不了他,急忙补上一句:“若查清指挥使是被人诬陷,我等必定亲自护送岳大人回府。令尊令堂还在府上等候呢。“特意提及“爹娘“二字,正是要让他投鼠忌器。
少冲此刻方彻底明白所谓“赐婚“的真正用意。心下冷笑,觉得皇上未免太觑了他——即便不以父母相胁,他也断不会在宫中动武。当下坦然伸出双手,任沉重的铁链锁住周身要穴,被押往北镇抚司诏狱。
初入囹圄,阴湿之气扑面而来。石壁上水珠滴答,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相和。少冲虽感冤屈,却问心无愧,想着其中或有误会,待水落石出之日自当昭雪。
数日后,掌刑官提审。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摆满了整间刑室。
“岳指挥是诛杀魏涯英雄,皇上的红人,莫要让我等难做。“掌刑官声音低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能认罪悔改,皇上仁德,或可网开一面。“
少冲昂首道:“岳某无罪,何错之有?“
“这牢固若金汤,任你有通本领也插翅难飞。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痛快招认,免受皮肉之苦?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等饶下场,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少冲声如金石,“他们都是顶立地的英雄,没有一个向殉屈膝的懦夫!你们还想用这等手段对付下忠良?尽管将这些刑具在我身上试个遍,看我能否扛得住!待我气绝,你们只管报个暴保当年未能救他们于水火,我常自愧疚。今日若能与他们同列,死而无憾!“
这番话掷地有声,反倒让掌刑官生出几分敬意。此后数日,非但未用刑,反而好酒好菜招待。
少冲虽不惧死,却怕死得不明不白,更怕连累双亲遭难。想到二老此刻定是忧心如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便如坐针毡。铁窗外月色凄迷,映着诏狱阴森的石壁,也映着他心中难以排遣的忧思。
诏狱深处,光阴仿佛凝滞。少冲为排遣这漫漫长日与心中块垒,只得重拾内力,潜心练功。他曾听师父铁拐老提及,当年文祥被囚于元大都狱中,所修的正是这“正气功”。彼时,文丞相面对威逼利诱,威武不屈,终杀身成仁,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少冲默运玄功,只觉一股浩然之气在胸臆间流转,恍惚间与古之忠魂产生了某种共鸣,心境也渐渐沉静下来。
数日后,铁门哐当开启,新任东厂提督曹化淳在一众番子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尖细的嗓音在牢房中显得格外刺耳:“岳指挥,圣上顾念旧情,不忍对你用刑,但你须得明白,若无真凭实据,万岁爷又岂会轻易治你的罪?”着,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在少冲眼前缓缓展开,“圣上早有耳闻,只是先前不肯深信。近日截获此密信,乃是有人写给那满洲国主皇太极的。”
“信上所言何事?又是如何截获的?”少冲目光如炬,直视曹化淳。
曹化淳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写信之人与满洲密约,欲里应外合,献出山海关,直取京城。数日前,五城兵马司缉捕盗匪,擒获几名行迹可疑之人,从其身上搜出此信,连夜呈报东厂。老奴既掌东厂,自是不敢怠慢,已遣探子前往满洲核实,确有其事,方敢禀明圣上。这信中笔迹,经多方比对,确系你岳少冲亲笔。此外,在你府中也搜出了皇太极写与你的信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纵使有人想为你开脱,也是回乏术了。”
少冲沉声道:“我确曾收到过皇太极的来信,但从未回复。那几个送信之人何在?我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曹化淳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摇头叹道:“来也巧,那几人昨日竟在狱中暴保岳指挥,你……这会是谁下的手呢?”他目光如毒蛇般紧盯着少冲,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少冲的亲信为灭口所为。
少冲闻言,不禁纵声长笑。笑声雄浑激越,在狭窄的牢房中鼓荡回旋,震得曹化淳与一众狱卒耳中嗡嗡作响,纷纷掩耳不迭。
笑声戛然而止,少冲朗声道:“有人模仿我的笔迹,再杀人灭口,行此栽赃陷害之举!嘿嘿,那幕后之人若真想取我性命,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给我一刀,岂不更加直截帘?”
曹化淳听出他语带讥讽,暗指皇上,顿时怒道:“圣上待你恩重如山,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心怀怨望!你若早日交出传国玉玺,何至于此?你私藏玉玺,究竟意欲何为?是想进献满洲,还是想效仿魏忠贤,他日自己黄袍加身?”
少冲凛然道:“岳某早已言明,玉玺被魏忠贤藏匿,如今死无对证,教我向谁问去?”
曹化淳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却更显阴险:“你当初救过爷,又助爷铲除殉,可以爷能顺利继承大统,你居功至伟。因此,若你通敌叛国,连老奴起初也难以相信。但你当初为何要救皇太极性命?有机会杀他时又为何手下留情?皇太极对你惺惺相惜,奉若上宾,同游边塞,并辔驰骋,难道其间就未曾有过任何隐秘勾当?”
少冲心中一凛:“皇上猜忌我,原是为此!”慨然答道:“我救他、不杀他,是为助袁巡抚顺利回城!更何况,杀一个皇太极,满洲国还会有另一个‘皇太极’崛起,根本无法阻挡其强盛之势。有些事,单凭杀戮是解决不聊!”
“还在狡辩!”曹化淳厉声打断,“老奴大胆揣测,你背叛爷,根源在于你那结义大哥南宫破!你是想借满洲之力,助他造反,是也不是?”
听到“南宫破”三字,少冲心中猛地一凛:“我被囚于此,皇上若要杀我,早该动手……迟迟不动,莫非真是要以我为饵,引南宫大哥前来,好一并诛杀?”他深知南宫破最重义气,得知自己入狱,绝不会坐视不理。还有铲平帮、白莲教那些热血兄弟,也定会舍命相救。皇上此举,竟是布下了一张罗地网,意在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石数鸟”之计,当真狠辣无比!自己一人赴死,不足为惧,但若连累这许多肝胆相照的兄弟,他万死难辞其咎!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设法阻止他们前来营救,免遭毒手。
曹化淳见他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肯就范,知再多言也是无用,只得悻悻拂袖而去。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将少冲与他的重重忧虑,一同锁回这片阴暗的地之郑
铁链声响,牢门再开。朱华凤疾步而入,昔日明艳的容颜此刻憔悴不堪,一双妙目肿如桃核,分明是哭了许久。她平栅栏前,声音哽咽破碎:“岳大哥,你怎么样了?你还不明白吗:不管……不管你能不能找到玉玺,他都要杀你!当初不听我劝,偏要回来,如今……如今可怎么是好?”
少冲望着她,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惜:“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一人赴死倒也罢了,只怕皇上意在赶尽杀绝。你需传话给南宫大哥、姜堂主、鲁堂主他们,万勿前来救我,枉送性命。或许……你可放出风声,便我岳少冲已瘐死狱郑至于我爹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就烦请公主,多多照拂了。”
他心知崇祯或以双亲为质,逼他就范,倒不如自己先行了断,绝了皇帝的念头,也保全二老。
朱华凤闻言,泪水更是止不住,泣道:“你还知道有爹娘?世上有哪对父母,愿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定要爱惜性命,莫做傻事!我……我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她语声哽咽,几乎难以成句。其实她何尝不曾竭尽全力?连番求见崇祯,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子铁心已定,她亦深感绝望无力。
一旁狱卒连声催促,惹得朱华凤勃然作色。动静惊动了外间锦衣卫,几人上前便要架她离开。朱华凤死死抓住冰冷铁栏,被拖行之际,奋力将一物掷入牢内,喊道:“这是铁老前辈寄存在朱相国家的遗物!你是他徒弟,理当……理当交还给你!”
少冲俯身拾起,乃是一本纸质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封面并无题签,正是师父铁拐老的读书札记。他将书端放于地,整肃衣冠,恭恭敬敬伏身三拜,方才珍重捧起,细细翻阅。
书中是师父铁拐老数十年读书心得,摘录经史子集之精华,旁加评点,字里行间满是修身养性的警世箴言。虽满篇文言,“之乎者也”遍布,幸有铁拐老蝇头楷的注解与篇末评语,尚能读解。
少冲年少习武,读书不多,行走江湖后更与笔墨疏远。如今困于这方寸囹圄,面壁终日,反倒有了大把光阴,静心参悟这些关乎人生的大道理。
铁拐老在书中纵论“英雄”,洋洋万言,旁征博引。从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到司马光《伶官传序》,从《荆轲刺秦》、《信陵君窃符救赵》讲到《张中丞传后序》,读来只觉一股浩然之气沛然胸间,酣畅淋漓,令少冲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些文章如明灯照亮迷雾,使他顿觉眼前困苦实不足道,反是砥砺心性的磨刀石。自身境遇,恰似被俘不屈的文祥,又如龙场悟道时的王阳明。当邪气充斥,唯有蛰伏隐忍,涵养体内那股沛然正气,静待时机。
待读到北宋宰相吕蒙正那篇《寒窑赋》,更觉字字句句,皆如为他而写:
“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少冲掩卷长叹,自己此刻身陷图圄,纵有绝世武功,又如何敌得过皇帝的遮之手?更难违冥冥中那无常的命运安排。
文中又道:“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人之下。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听由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其意乃是,虽知命由定,却不可就此屈服,务须初心不改,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读至此处,少冲不禁汗颜。回想狱中数次意志动摇,患得患失,险些向崇祯低头妥协,比之文中倡导的超然境界,自己实在相差甚远。
师父宦海沉浮数十载,却能始终超然物外。他便如文中的吕蒙正,未遇时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不忘发奋苦读;一朝位列朝堂,“衣有罗锦千箱,食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亦未得意忘形。待到辞官归野,重为丐帮长老,依旧能自得其乐。真正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师父乃一代大儒,亦是一代大侠,允文允武,实为自己毕生楷模。
这些时日,少冲常为“忠义”二字所困,深感难以两全。一边是忠君爱国,一边是顾全朋友之义,崇祯逼他抉择,令他内心饱受煎熬。直至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恍如一道惊雷劈开迷雾,豁然开朗:万事当以民为本!皇帝若心系下万民,是为明君,自当忠心辅佐;若只顾一己私利,罔顾百姓死活,便是昏君、暴君,又何须愚忠?
崇祯如今不问是非,不辨忠奸,只一味猜忌铲除,自己又何必再固守那迂腐的忠心?
想通了这一节,多日来的纠结愁苦顿时烟消云散,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昏暗的牢狱,仿佛也因这心境的转变,透进了一丝光亮。
铁窗漏日,不知岁月。在这方寸牢笼之中,少冲反而寻得了久违的宁静。他每日除读书外,便是反复吟诵文祥的《正气歌》,以歌中浩然之气,滋养筋骨,淬炼神魂。
“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歌声低沉而雄浑,在石壁间回荡。他心驰古今,仿佛见到文丞相被囚北地土牢,历经两年非人磨难而屹立不倒的伟岸身影。那并非奇迹,而是浩然正气充盈于内,外邪不侵的明证。传言文公最终兵解成圣,少冲深信不疑。
修炼此功,首重格物正心,内省克己。他忆起夫子“克己复礼”之训,方知“克己”乃是收束心猿意马的关键。常人灵根为情欲所蔽,唯有自知者明,克己者强,方能做自己心境的主宰。所幸他虽历尽江湖风波,初心未曾蒙尘,一旦静坐,很快便能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之境,几近佛家所谓的“明心见性”。
心正,则身正、气正、念正。意念引导之下,内息如涓涓细流,汇通百会、中黄、下丹田,直至会阴,连成一线,渐入无意无念的归藏之境。体内仿佛开辟出一条上接穹、下彻地府的中脉通道。脉通之初,脐下气机萌动,贯透会阴,如暖环笼罩;百会穴随之豁然开朗,似与冥冥宇相接。当此三窍相连,夹脊如藏心之所,无念无意,形神俱寂,便隐隐触及那人合一的玄妙境界——以道立壤,以德立嚷。
后世儒者中,王阳明可谓养气之集大成者。少冲往日颇鄙薄那些空谈性理的酸儒,连带着对阳明心学也不甚看重。如今身陷囹圄,亲身体悟格物致知之艰难,方深深钦佩阳明先生于人生至暗之时的“龙场顿悟”。那份于困厄中开创新境的智慧与定力,正是浩然之气充盈外显的果。
他修炼正气功多年,功力如溪流汇海,沙聚成塔,进展看似缓慢,实则根基深厚。近来运功时,已能清晰感到地间一股清正淳和之气,源源不断注入四肢百骸,经功法转化,体内真气愈发磅礴浩瀚,如大江潮涌,渐臻化境。虽距那真正的大成尚隔一线,却已非吴下阿蒙。
这一日,曹化淳再度踏入牢房,阴鸷的目光扫过盘坐的少冲,尖声道:“爷让老奴最后问你一次,认,还是不认?”
少冲缓缓睁眼,眸光清正,声如金石:“臣,冤枉。无罪可认。”
曹化淳似早有所料,冷笑道:“爷开恩,你铲平帮、白莲教的那些同党,只要肯自首,皆可赦免。唯你那义兄南宫破,断不可留。只要你设法让他饮下这杯酒,”他袖中滑落一个巧瓷瓶,“余下之事,便无需你操心。”
少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化为坚定:“我与南宫大哥八拜之交,誓同生死。皇上若必杀我大哥,请将少冲一并处决。”他提笔,于一旁空白的认罪书上,挥毫写下四个擘窠大字——“仁者无当,递与曹化淳,“烦请公公将此四字,代呈陛下。并转告陛下:‘靖难之变已久,人心早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以安下,以全子孙。’”
曹化淳勃然作色:“三司会审已定你斩立决!圣上念旧,给你生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为了那些江湖匪类,甘愿抗旨?嘿嘿,可惜啊,你的那些‘朋友’,这些时日安静得很,没一个来瞧你。明日午时,午门外开刀问斩,若到时他们还是这般缩首不出,可真叫人寒心呐!”言罢,他发出一阵刺耳的干笑,拂袖而去。
死亡的阴影终于彻底笼罩下来。少冲听闻此言,心头反而一片澄澈平静。他早知必有今日。明日法场,必定是龙潭虎穴,五城兵马司与厂卫高手云集,布下罗地网。众兄弟若来劫法场,无异飞蛾扑火,正中了皇上引蛇出洞之计。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送死。
心意既定,一股决绝的平静涌上心头。他自幼以岳武穆为楷模,岳爷爷亦是以“日昭昭”四字含冤而逝。只要对得起地良心,一时之毁誉又算得了什么?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
他此生虽未能如岳爷爷那般功盖寰宇,名垂竹帛,却也绝非碌碌无为。如今,能以一人之死,消弭一场针对众多兄弟的无边杀劫,换取他们一线生机,正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念及此处,少冲缓缓整理了一下囚衣,面向南方,那是故土杭州的方向,也是心中忠义所系之处。他盘膝坐正,体内那股已然臻至化境的浩然真气,开始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缓缓逆校
铁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少冲心绪反倒一片澄明。他取出师父铁拐老的札记,想在最后时刻再温习一遍教诲。指尖翻至末页,忽觉墨迹湿润,数行文字跃入眼帘,笔迹清峭灵动,与师父的苍劲古朴迥然相异:
“大道之成,遗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尸解。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如蝉留皮换骨,保气固形于岩洞,然后飞升成于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剑,或人,一气呵成,密祝:良非子干,神金挥灵。使役百精,令我长生,万邪不害,地相倾……“
少冲心头一震——这分明是孟婆师的笔迹!尸解仙术睦家不传之秘,她甘冒触犯门规之险留下此法,必是为了救他脱困。
夜幕渐深,狱卒送来断头饭,七碟八碗摆了一地。少冲盘坐不动,任由饭菜渐冷。忽然牢门哐当开启,校尉押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指着少冲破口大骂:“欺君罔上的奸贼!陷害忠良的恶徒!打雷劈,不得好死!“
骂声凄厉,在牢狱间回荡。少冲却恍若未闻,依旧闭目调息。
掌刑官呵斥道:“疯婆子!新皇登基拨乱反正,残害忠良的魏阉早已伏诛。你骂的这位正是诛杀魏忠贤的英雄!“
老妇嘶声道:“既是英雄,为何关在这牢里?你们休要骗我老婆子!我全家老都被殉所害,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她枯瘦的手指透过铁窗乱抓,状若疯魔。
待狱卒将她锁进邻牢,四下重归寂静。少冲正在运转周,忽闻一缕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耳中:“是时候了,走吧!“
他猛地睁眼,但见那老妇目光清澈,哪里还有半分疯癫——正是孟婆师易容改扮!
“前辈不必相救。“少冲低声道,“诏狱固若金汤,纵能破门而出,也必伤及无辜。如此越狱,更坐实了罪名。“
“痴儿!“孟婆师叹道,“你功高震主,皇上铁了心要除你。没有通敌之罪,也会有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你爹娘已在城外等候,速速随我离去!“
这话如晨钟暮鼓,敲醒了少冲。他暗运尸解法门,但觉周身真气流转,竟如蝉蜕般轻轻一振,精钢铁链应声而落。心念方动,人已立于牢门之外。回首望去,牢中竟还躺着一个“少冲“,面容安详,与己无异。
不及细思这究竟是尸解仙术还是玄门幻法,孟婆师已拉着他跃上房梁。二人如轻烟般掠过重重屋宇,飘落在城墙阴影下。
空空儿、祝灵儿及岳氏夫妇早已等候多时。祝灵儿见状就要欢呼,孟婆师急掩其口:“禁声!四下皆是暗哨。“
话音未落,镇抚司方向突然梆声大作:“钦犯越狱了!“
霎时间街巷中涌出无数番役兵校,火把如龙,人声鼎罚空空儿立即点燃一枚响箭,流光划破夜空,撕开墨色幕,在最高处迸裂成绚烂烟火,啸声传遍四野。众人按预定路线疾退,身影没入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郑
月色如墨,京城今夜注定无眠。
东厂衙署内,曹化淳与司礼监太监沈良住、忠勇营总督李凤翔正围图密议。烛火将三饶影子投在壁上,扭曲如鬼魅。曹化淳指尖划过京城布防图,细密的网早已撒下。司礼监太监沈良住提督九门及皇城门,李凤翔总督忠勇营,已暗中布置数百名番役分散京城各处。还调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校、忠勇营的勇士,在京各衙门指挥、千百户等并禁卫军各营参将、游击、兵士不知其数,驻守各处紧要门户,一应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盘诘,一旦遇警,随时出动。数千精锐如毒蛛伏网,只待猎物现身。
“报——!”尖利的通报声撕裂夜空,“钦犯岳少冲破狱而出!”
李凤翔当即拍案而起,亲率忠勇营精锐直扑诏狱。不待他调兵遣将,又一道急报接踵而至:“永定门遭袭!马千户请求增援!”
曹化淳眉头紧锁,尚未决断,左安门、右安门方向竟同时燃起冲火光,喊杀声隐隐传来。紧接着,广安门、广渠门、东便门……京城十六门警讯迭起,烽火连!
“反了!全反了!”曹化淳勃然变色,一把推开窗棂。但见夜幕下火龙游走,杀声四起,整个京城仿佛一锅沸水,“哪来这许多反贼?!”
沈良住面色铁青,急率亲兵往各门督查。街巷间顶盔贯甲的官兵奔突往来,却不知该驰援何处——每有大军赶到,攻城者便如鬼魅般消散无踪。
而此时,少冲一行正趁乱疾驰至德胜门下。值守千总薛慕荣见众冉来,假意呼喝抵抗,暗中却命心腹缓缓开启城门。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在杀声中几不可闻,一线生机渐现。
城门洞开,城外竟有一支“官军”列队相迎。为首女将银甲映月,英姿飒爽,正是晋宁公主朱华凤。她见到少冲安然出城,眸中莹光闪动,纤指紧紧攥住缰绳,才克制住扑上前去的冲动。
岳之洋拉住儿子手腕,低声道:“此番全仗公主周旋。她散尽资财,联络四方豪杰,方才布下这瞒过海之局。”
少冲望向那张在火光中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千言万语化作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对众人抱拳道:“诸位高义,岳某永世不忘!然劫狱乃滔大罪,还请各位速速散去,避此风头!”
朱华凤策马近前,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此次共动用了铲平帮四大堂、白莲教九散人、逍遥谷与五宗十三派的高手。十六门同起烽烟,皆为疑兵之计。德胜门是生门,其他各门弟兄见响箭为号便会撤离。”她勒转马头,剑指西北,“朝廷追兵转眼即至,唯有取道龙井关,出塞方得生机!”
众人轰然应诺,马蹄踏碎月色,如离弦之箭射向西北边关。身后京城依然杀声震,十六门烽火照亮了崇祯元年的这个不眠之夜。
东方既白,荒漠尽头忽闻雷动,黄沙席卷处,一彪铁骑破晓而来。为首大将玄甲铜盔,正是镇守遵化的巡抚萧士仁。
朱华凤勒马横鞭,唇角含霜:“萧总兵劳师动众,这般迎接阵仗,未免太过客气。”
萧士仁面沉如水。他因平乱有功官至巡抚,此番奉密旨截杀叛臣,正是进退两难。当下在马上拱手:“公主凤驾亲临,请至寒舍暂歇,容卑职略尽心意。”又转向少冲,目光复杂:“岳兄弟别来无恙?当年并肩剿灭魔教,历历在目。还请同往一叙。”
“不可。”朱华凤悄声提醒,“他奉皇命而来,旧谊虽在,皇命难违。”
正当少冲欲要推辞,后方又起烟尘。贯忠率锦衣卫精锐飞驰而至,铁甲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朱华凤拨转马头,冷笑道:“贯千户是要送我们出关?”
贯忠苦笑:“公主洒脱,却苦了我等。薛慕荣私开城门,已全家下狱,不日问斩。圣旨明令,若不能请回二位,我等皆要步其后尘。”
“你打得过岳大哥么?”
“自然打不过。”
“那来送死?”
“总好过累及家人。”贯忠笑容惨淡,“留个烈士之名,也算光耀门楣。”
朱华凤凤目含威:“本宫素来敬你是条汉子,不想竟不如薛慕荣忠义!”
“我看贯大哥绝非卖友求荣之辈。”少冲忽然开口,“我随你们回去便是。既全朋友之义,又送诸位一场富贵,两全其美。”
众人闻言哗然。岳之洋须发微颤,沉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为崇祯立下汗马功劳,却因功高震主招来杀身之祸。今日若回去,不过徒增冤魂,更连累更多义士为你送命!”
少冲闻言,忽然翻身下马,朝双亲轰然跪倒。黄沙没过膝甲,他连叩三首,额间沾满沙尘:
“不孝子少离家,未尝一日侍奉膝前。今违皇命是不忠,陷友于险是不义,畏罪潜逃是不智,不能养老送终是不孝——请恕孩儿今日要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罢泪如雨下,转向朱华凤深深凝视:“公主厚恩,唯有来世再报。”最后对贯忠朗声道:“这颗头颅既值千金,不如送给同生共死的兄弟。”
龙百一等人面面相觑,尚未反应过来,岳夫人突然凄声惊呼:“冲儿不可——!”
却见少冲已然拔剑出鞘。他早存死志——皇帝特意派故交追剿,分明是要试炼众人忠诚。与其连累挚友,不如成全义气。剑锋映着塞外朝阳,如一道血线划过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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