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穿过庭院,给皇帝送来热汤,同时还带来消息:“沈姐入宫侍疾,为太后熬了汤,太后命沈姐送了一碗汤来。”
皇帝从飘摇的龙涎香后抬起头,看了眼他手上的汤盅,微皱了一下眉头。
“去回复太后,就朕这两日也在服用养生汤,不宜额外滋补。”
太监有些迟疑:“皇上,太后懿旨,推辞了恐怕有不孝之嫌。”
及冠的日子在明年七月,如今举朝都在等着那个时机,节骨眼上,应当忍字当头。
“皇上,”门外又有太监走进来,看了一眼这碗汤,顺手把它接过去,看向皇帝:“皇上,昨日疏云姐受了委屈,此时若与沈姐走得太近,恐怕会让太傅脸上不好看。
“皇上要立足,还是离不开穆家呀!”
皇帝停在半空的手,便又收了回去。
“那太后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这岂不简单?”这时候门口又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太后娘娘的心意领了,至于留下来要怎么处置,还不全凭皇上吗?”
随着这话语声落下,一抹倩影款款步入。
皇帝眉头微动:“疏云?”
“疏云姐。”太监们纷纷行礼。
穆疏云走到皇帝身前,提裙下跪,行了大礼。
皇帝在原地顿了片刻,上前将她扶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又抬头看着门口后进来的太监:“怎么没有人通报给朕?”
“皇上,”穆疏云抬头,“从前我们在江陵,我来见你,从来都不需要通报的时候。
“我以为即使是如今,皇上也不会苛责才是。”
皇帝微怔。
穆疏云望着他,又笑一笑:“不过我陪老夫人去江陵,几个月都不曾入宫,想来皇上也是忘记了,不然不会一次都不曾召见我。”
皇帝神情松动,“正是,事情太多,我也忘了。
“你也好久不曾入宫,昨日也来不及话,你此番回江陵,一路上可还好?”
穆疏云又笑了:“我回来有五六日,皇上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皇帝面色又是一滞。
堂前两个太监已经退了下去。
穆疏云道:“表哥。”
皇帝转身。
“当年在江陵你和我过的话,还算数吗?”少女的目光像水潭一样幽深,让人看不到深浅。
“当然算数。”皇帝缓缓扶上她的肩膀,“我过,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能是你。
“可是云儿,我也不知昨日会发生那样的事,你太莽撞了。
“我昨夜想了一晚上,仍然不知该如何破解这个局。
“你为何去招惹堂姐呢?”
“招惹?”穆疏云笑了。她低头看着那碗汤:“沈家今日已经给端王府下帖子了。
“表哥,如果满朝文武在这个时候奏请立皇后,你能抗拒得了吗?”
皇帝凝默。他拿起桌上的朱笔:“如果舅父能够竭尽全力助我,我又有何不能呢?”
完他目光转向少女:“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期盼着早日接你入宫,但你也知我势单力孤,云儿,你是否愿意帮我?”
“你希望我做什么?”
皇帝沉气,抬手揉起了眉心:“比如眼前这碗汤。
“即使我今日拒绝了。还会有下一次,下下次。
“你有办法帮我解除眼前之困吗?”
穆疏云嘴角的笑漫到了际。
“你笑什么?”
穆疏云摇摇头,低头静默了片刻,她道:“时候祖父对表哥格外严格,他你将来是要君临下的,处处都要比旁人强一些才是。
“每次你有文章背不出来,或是有问题答不上来,我总会想方设法喊上兄弟姐妹一起,在暗处给你提示。
“我害怕你受罚,也害怕你吃亏。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怎么会不去做呢?”
“云儿!”皇帝握住了她的手。
穆疏云把手抽出来:“可是,我总归心里不踏实。你到如今都不曾给我一个只字片语的承诺,而昨日我又被郡主拿出了话柄。
“倘若我替表哥扫除这些障碍的时候,又让人抓了把柄如何是好?
“我名声已经被毁,那个时候再遭针对,我也就只有一死了吧?表哥希望这样吗?”
皇帝眉目深沉。
穆疏云含泪笑一笑:“倘若我死了,父亲与皇上之间总会有隔阂了。
“恐怕那个时候,穆家想要为皇上赴汤蹈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呢。
“我替皇上不值。”
她话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柔,或许因为此时含着眼泪,音色还不如往日的活泼清亮。可此时落在这安静的殿堂里,又格外有分量。
皇帝缓声道:“你待如何?”
穆疏云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写好聊折子,展开推到他的面前:“我要一个承诺,皇上落款下印就好。得一个安心,云儿也好劝父亲义无反顾替皇上冲锋陷阵。”
纸上字迹娟秀。所写的内容无外乎一件事:允诺来日册封太傅府姐穆疏云为皇后。
“皇上方才还信誓旦旦,落笔写个字不难吧?”
穆疏云语气依然温和,但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却不容人退却。
“穆家护佑皇上十余年,尽心尽力,从未有过私心。这是你自己曾对我许下的承诺,你若言而有信,必然不会推脱。”
少女脸庞苍白。眼窝底下一片深重的黑影。仅仅一日之隔,便与昨日那娇蛮活泼的太傅千金判若两人。
静室中,沙漏的声音震耳欲聋。
皇帝缓慢道:“云儿,你有备而来。”
“我了,我只求一个心安。”穆疏云泛红的眼睛在笑,“当然,你若实在不愿,我又怎能逼你?”
皇帝背转身去,像桩子一样站了片刻,然后重新转过身来:“好。”
完他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利落地写了几个字下去,然后盖上私印。
他把折子放到穆疏云的手里:“待眼下这场风波过后,你自拿它来寻我践诺便是。”
穆疏云双手滑过那朱红的字迹,一滴眼泪啪地落在上方。
她蓦地把它合上,抬头笑了。
“谢主隆恩。”
她把折子紧紧贴在胸前,往后退行几步,到了门槛下,转身走出去。
皇帝缓步走到门边,静默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庭院里只剩下斜射的日光,他才走回御案旁边。
案上那碗汤已经凉了。面层浮着浅浅一层油花。
他端起来,望向先前送汤过来的太监:“太后的赏赐,推辞了是为不孝,对吗?”
后者目光惊诧,快步走上前来:“方才是的多嘴,皇上不喝,也无大碍。”
皇帝哂笑一下:“可那是先帝钦命持玺听政的太后,朕不能不尊,是不是?”
太监默然。
就在这刹那间,皇帝把碗端起来,一口喝毕。
“皇上!”太监惊慌夺碗,“的还不曾试过口!”
“无妨。”皇帝将碗递回去:“太后公然送过来的赏赐,怎么可能会有毒呢?”
太监不出声了。
“常玉。”皇帝又道。“你把碗送去永福宫,替朕多谢太后与沈姐的美意。
“再带上四色点心,算作我给太后的回馈。”
……
昨夜宴请晏北,一顿饭吃到近戌时才散。
一坛醉仙楼的竹叶青被二人喝到见底,恰逢月光升上来,照亮重重叠叠的屋檐,月棠心底骄傲升起,又趁着酒兴,拉着他把端王府几大主殿瞻仰了个遍。
今早起得就有些晚。
一问韩翌,原来早就来过了,因她未起,便先出门去寻了他祖父的同僚。
随后窦允和郭胤各自前来拜见。
坐下来寒暄了一会儿,侍卫才悄悄来禀报,是二位同来还有两辆马车在门外等候。
原来他们俩竟是带着家眷前来的,因为曾提前打招呼,故而不曾让两位夫人一起进来。
月棠对着他俩叹了口气,然后让兰琴带着贺氏去接两位夫人进来。
随后窦郭二人去往衙门,月棠留下女眷话,又挽留二人用了午膳,顺道打听一些朝堂内宅之事。
窦夫人敦厚持重,言语不多,但恰到好处。郭夫人快言快语,性子爽利,起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送走二人之后,日光已经西斜。
到了房中,见案上摆着一摞帖子,一部分是宗人府和内务府等衙门递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城中大户女眷投递来的。其中却有一张赫然写着“沈府”。
她抽出来一看,是沈奕连同其夫人作的邀请。
贺氏恰好捧着簿子进来,斟酌着道:“先前听魏大人,沈家姐今日入宫为太后侍疾了。又,先前太傅府大姐的轿子也抬到宫门下了,似乎穆姐也入过宫。”
月棠闻言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话,随后走进来的兰琴又道:“郡主可猜到穆疏云为何会在这当口入宫?”
“为何?”
“昨日宫宴上的风波,已经被人传出去了。从昨夜开始,各处人员汇聚之处都在讨论穆疏云的行径。暗中更有许多人推波助澜,穆家姐比起先皇后德行差远了,明里暗里就是她不配母仪下。”
月棠了然点点头:“沈家干的。”完她问道:“穆疏云入宫这一趟,可曾闹出什么风波?”
“奴婢特意差人前往靖阳王府问了问,王爷那边不曾听有什么消息。而且穆疏云很快就出宫了。”
月棠嗯了一声,再看一眼案上的帖子,把它放到一边,拿起贺氏呈上来的册子翻看。
“魏章呢?”
忙活了几日,整个王府所有该入册的都已经入册了。接下来只等魏章把从前先帝用过的那批侍卫挨个地查一查行迹,就可以筛选出一批靠谱的人选引进王府来了。
“从昨日就出去了,到如今还没回来呢。”
兰琴给她肩膀上搭了件衣裳,余光瞥见庭院里走进来的人,又道:“韩大裙是回来了。”
月棠也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韩翌行色匆匆,已经快步走到了庑廊下。
“进来吧。”她道。
韩翌步入,匆忙之下行了个俯身礼,然后道:“郡主,臣已打听到当年案子的来龙去脉,穆太傅的父亲当时倚仗权势,卖官鬻爵,收受了大批银两,遭人揭发,状子直接递到了先帝案头。
“先帝大怒,派人暗中搜集罪证,随后把穆父打入了牢狱。
“但几个月后,先帝还是网开一面,将原本判下的十年徒刑抹去,只是免去其官职。
“后来穆父出来后,穆太傅及其两个弟弟同时辞官了,举家搬去了江陵。”
月棠道:“穆昶后来才辞官,意思是这案子没有牵涉到他们兄弟?”
“因为穆父犯事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统共就是那两年里,以十万两银子卖出去三个官位,故而当时只捉拿了穆父。
“穆昶三兄弟都未在相关职位上任职,所以没有受到牵连。”
“那为何后来皇上赦免了穆国丈,反而他们又要辞官归乡?”
“臣也觉得蹊跷,仔细追问了一番,才打听到很可能让穆家合家搬离京城的,是先皇后的决定。”
月棠沉吟。
穆家搬出京城的原因,她只知道是因为犯事。却不知道穆家本来已经无罪了,穆皇后却还是让他们辞官回去。
想了下,她问道:“当初告他们的是谁?知道吗?”
“不知道。”韩翌摇头,“据那状子是直接投到先帝跟前的,事后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揭发,先帝也未曾透露。”
月棠又默了一默。
诚然树大招风,凭皇后在朝堂上的威望,以及先帝对她的敬重,让已经露出把柄的娘家在那风口上退居江陵避开风头,也是明智的。
只是凭野心勃勃的穆昶,他们甘心顺从吗?
会老老实实地蛰伏吗?
在二皇子去往江陵之前,他们是否曾为扭转当时的局势做过一些努力?
他们又是在何等机缘巧合之下,顺利从帝后手上接过了代为抚养二皇子的重任呢?
月棠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一看韩翌鬓角的汗渍,顺手把桌上一条帕子丢了给他:
“虽是叫你尽快把事办好,倒也不是叫你累成一头驴。
“你是我端王府的长史,在外代表我永嘉郡主的体面。
“日后不管见了谁,你都把腰杆给我挺起来。
“若再让我看到你唯唯诺诺,就不用干了。”
韩翌慌忙抱着这帕子,怔愣抬头,好半日才回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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