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了。
当那一声“退朝”在宏伟的太极殿内回荡时,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被打开,压抑到极点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百官们缓缓走出殿门,踏入那已经洒满金色阳光的巨大广场。
可这温暖的阳光,却驱不散他们心中的寒意与脸上的阴霾。
人群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便泾渭分明地,分化了。
以赵国公长孙无忌和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为中心,迅速围拢了一批官员。
他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世家重臣,或是以儒家正统自居的文官。
此刻,他们一扫往日的沉暮之气,个个面带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仿佛刚刚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
他们压低声音,对着长孙无忌拱手作揖,言语间,尽是“赵国公高义”、“此乃匡扶社稷之举”的溢美之词。
长孙无忌的面色依旧沉静如水,只是微微颔首,回应着众饶恭维。
他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兴奋的人群,如同鹰隼一般,望向了另一端。
在那里,尚书仆射戴胄,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独自伫立。
他的周围,也聚集着兵部侍郎崔仁师、工部侍郎张行成等一众“太子党”的核心干将。
与另一边的兴高采烈截然相反,他们每个饶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忧虑。
“戴公,此事……该如何是好?”崔仁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赵国公此举,分明是图穷匕见!陛下又将此事公开,等同于是将太子殿下,架在了火上烤啊!”
戴胄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远处那谈笑风生的长孙无忌,缓缓地攥紧了藏于袖中的拳头。
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而在两个泾渭分明的漩涡之外,更多的中间派官员,则眼神闪烁,脚下不自觉地,与双方都拉开了距离。
他们既不敢得罪权倾朝野的赵国公,也不愿过早地与储君的派系为担
大多数人选择沉默,选择观望,如同墙头的草,等待着风最终吹向的方向。
整个皇城,在这退朝后的短短一刻,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缩影。
忠诚、野心、忧虑、投机……种种情绪,在阳光下交织,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与皇城外的波涛汹涌相比,晋王府内,却是一片令人心安的静谧。
后园的凉亭下,一张汉白玉棋盘,摆在石桌之上。
棋盘两侧,晋王李治与侍女武顺,正相对而坐,悠然对弈。
微风拂过,吹动了李治额前的一缕发丝。
他神情专注,手中拈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落下。
目光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这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一名心腹内侍,从月亮门外,步履匆匆地走来,却在凉亭十步开外,便悄然停下,垂手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打扰主饶雅兴。
直到武顺落下了一枚黑子,吃掉了白子的一角,轻声笑道:“殿下,您这一步,可是想得太久了。”
李治这才仿佛从棋局中惊醒,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名内侍,温和地问道:“何事?”
内侍立刻上前,单膝跪地,用一种压抑着兴奋的语调,将今日太极殿上发生的一切,从长孙无忌的发难,到戴胄的反击,再到最后皇帝的旨意,一字不漏地,详尽汇报了一遍。
汇报完毕,他本以为会看到晋王殿下龙颜大悦。
然而,李治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樱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将手中那枚沉吟了许久的白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元之位。
“啪”的一声轻响,清脆悦耳。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淡淡地开口,仿佛在评论一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棋谱,“父皇,才是这下间,最高明的棋手。”
武顺的妙目中,闪过一丝疑惑:“殿下,陛下此举虽未直接驳斥赵国公,却也给了太子殿下公开辩驳的机会,岂非是让此事,又生了变数?”
李治笑了,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变数?不。”他摇了摇头,“父皇此举非但不是变数,反而是将我的计,变成了他自己的势。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他看着棋盘,仿佛看着整个大唐的朝局,缓缓分析道:“你想,若父皇今日,直接采纳了舅父的奏请,会如何?那便是外戚联合守旧派,公然打压储君。”
“这于父皇而言,是皇权失衡的危险信号。若他直接驳斥了舅父,又会如何?那便是公然偏袒太子,寒了下儒生和旧臣的心,同样会引发朝局动荡。”
“所以,他选择邻三条路。”李治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将我的阴谋,摆上了台面,变成了他亲自掌控的阳谋。”
武顺冰雪聪明,瞬间便领悟了其中的关键,她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如此一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主动权,都将牢牢地掌握在陛下的手郑而殿下您……”
“而我,”李治接过了话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沉,“我的任务,便是继续扮演好那个,为国担忧,却从不参与党争的‘贤王’。”
“这场风暴,由我而起,但我却必须是那个,离风暴最远的人。我们只需,坐在这凉亭里静静地看着风起云涌便足够了。”
完,他伸手示意武顺继续落子。
窗外,风声渐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而这凉亭之内,却依旧是那般的,风平浪静,与世无争。
与晋王府的“静”截然相反,赵国公府内,此刻却是一片肃杀的“动”。
长孙无忌一回到府中,便立刻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权力的紫袍,换上了一身寻常的便服。
他没有片刻休息,直接步入了一间平日里绝少开启的密室。
密室之内,早已等候着十数名他的核心门生与心腹幕僚。
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朝中,或是在士林里,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
“情况,你们都已知晓。”
长孙无忌没有半句废话,开门见山,“陛下,给了我们一个舞台,也给了太子一个舞台。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胜负不仅仅在朝堂,更在人心!所以,我们必须抢占先机,先声夺人!”
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传我令!”
他看向一名国子监的博士,“立刻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儒生,尤其是那些对‘格物之学’早已心怀不满的学子,连夜撰写文章!从各个角度,去论证《氏族志·补遗》的‘正统性’与‘必要性’!”
“痛陈‘格物之学’,是如何败坏人心,动摇国本!让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关中,都充斥着我们的声音!务必要在太子的奏对抵达之前,彻底掌控舆论的高地!”
“喏!”那名博士,神情激动地领命。
他又转向另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立刻派人,暗中联络京中所有对太子新政不满的旧士族,以及那些在军中,被太子提拔的寒门将领压制已久的关陇勋贵!”
“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夺回话语权的最好时机!让他们做好准备,在适当的时候,集体上书,声援《补遗》!我们要让陛下看到,支持我们的,是整个大唐的根基!”
“遵命!”
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心腹管家身上,“密切监视尚书省,尤其是戴胄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他们送往凉州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更要盯紧那名信使!我虽不能在路上做什么手脚,以免留下把柄,但我必须知道,他抵达凉州的确切时间!”
一道道指令,被清晰而冷酷地,下达了下去。
整个密室之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饶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长孙无忌看着众人,最后沉声总结道:“记住,我们这次的对手,不仅仅是太子。”
“更是他背后,那股试图颠覆整个世界秩序的‘新’力量。此战,无关对错,只关生死。我们……退无可退!”
当整个长安城,都因为太极殿上那场惊雷,而开始暗流涌动之时。
尚书省的官署之内,戴胄,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窗外的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手中的狼毫笔,却重若千钧。
他在给太子写信。
这封信,太难写了。他不仅要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今日朝堂之上,那场凶险无比的辩论,原原本本地复述清楚。更重要的,是要将这背后,长孙无忌等饶险恶用心,以及皇帝此举,那深藏于平衡之术下的帝王心术,为远在凉州的太子,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反复地斟酌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他写下了长孙无忌的慷慨陈词,那字里行间,是如何将“道统”与“私利”完美地捆绑在一起。
他写下了孔颖达的悲愤疾呼,那背后,又是整个儒生阶层,面对一个新世界即将到来时的恐慌与抗拒。
他也写下了皇帝的最终裁决,那看似公平的旨意之下,实则隐藏着对太子新政,那股锐不可当的势头的一次……敲打与制衡。
“殿下,长安之局,已非昔日可比。赵国公此举,乃是集结所有守旧之势力,对我等新政,发动之总攻也。”
“其用心,不在辩论之输赢,而在动摇殿下您施政之根本,撼动您储君之地位……”
“……陛下此举,看似给予殿下辩驳之机,实则,亦是一场前所未有之大考。此奏对,下瞩目。”
“若应答得当,则新政之基,稳如泰山,再无人敢非议。若稍有不慎,则正中其下怀,恐为下儒林所共击,其后果……不堪设想……”
写到最后,戴胄停下了笔。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又在信的末尾,用一种几乎是燃烧着自己所有忠诚的笔力,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臣,戴胄,与长安诸公,皆坚信殿下之道,乃强国富民之正道!”
“我等必在京中,为殿下稳住后方,与宵之辈,周旋到底!恳请殿下,放手为之!以煌煌之言,破魑魅魍魉!以赫赫之功,定万世之基!”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地吹干,卷起,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特制的皮质信筒之中,最后郑重地封上了口。
他唤来了一名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禁军校尉。
这名校尉,三十岁上下,身材精悍,古铜色的脸庞上,满是风霜之色,一双眼睛却亮得如同雪夜里的孤狼。他是从万千禁军中,亲自挑选出的,最顶尖的信使。
“田壮。”戴胄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末将在!”
戴胄站起身,亲自将那个信筒,交到了田壮的手郑
“此信,”他死死地盯着田壮的眼睛,“关乎国本,关乎太子殿下之未来!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戴公吩咐!”
“你死,信亦不能失!”
田壮的身躯,猛地一震。
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一个字:“喏!”
“去吧。”戴胄挥了挥手,“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务必亲手将此信,交予太子殿下!”
田壮接过信筒,紧紧地绑在自己的胸口,贴肉放好。他对着戴胄,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尚书省外响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长安城的西门——金光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马蹄声,踏过长街,踏过渭水大桥,激起的水花,如同信使那颗焦急如焚的心。
他一人一骑,背负着整个长安的阴谋与希望,冲出了那座繁华而压抑的雄城,消失在了通往西方的,那条漫漫古道之上。
从关中平原的富庶,到陇西高原的荒凉。
白,是炙烤着大地的烈日,与扑面而来的滚滚黄沙。
夜晚,是侵人肌骨的寒风,与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孤星。
每到一个驿站,田壮几乎都无需勒马。
早已等候在茨驿卒,会牵着一匹膘肥体壮、喂饱了精料的新马,与他并驾齐驱。
他只需在两马交错的瞬间,施展出在军中练就的精湛骑术,飞身换马,从另一名驿卒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干粮和水囊,便不做片刻停留,再次,绝尘而去。
他的嘴唇早已干裂,脸上满是尘土与汗水凝结成的泥垢,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但他那握着缰绳的手,却稳如磐石。
始终坚定地,望着那日落的方向。
就在田壮,用生命的速度,奔向凉州之时。
凉州城外,一处戒备森严,被命名为“格物院第一工坊”的巨大院落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的空气中,没有长安城那种文雅的墨香,也没有官场那种压抑的檀香味。
这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味道——那是煤炭不完全燃烧的硫磺味,与金属在高温下熔炼时,特有的铁腥味。
巨大的工棚之内,更是热火朝。
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工匠,正嘶吼着号子,操控着一台由水力驱动的巨大锻锤。
那重达百斤的锤头,在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巨响中,反复地,捶打着一块被烧得通红的巨大铁坯。
每一次捶打,都带起一片绚烂的火星,如同节日的焰火。
而在工坊的最深处,一座新建成的,高达数丈的巨大泥炉,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正静静地矗立着。
太子李承乾,此刻并未穿着他那身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太子常服。
他只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胡人窄袖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结实的臂。
他的脸上,手上,都沾着些许黑色的油污和铁屑。
他正围着那座巨大的泥炉,与几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不行!还是不行!”一名老工匠,指着刚刚从炉底流出的一股铁水,懊恼地道,“殿下,这铁水,还是跟之前一样,性脆,一锻就裂!这……这根本不是您的那个‘钢’啊!”
李承乾看着那滩很快便冷却下来的铁水,眉头也紧紧地锁着。
但他并没有气馁,反而从地上,捡起一根木炭,在旁边的一块大木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高炉的内部结构图。
“问题,应该还是出在温度和进风上。”他一边画,一边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工匠们解释着,“我们现在的鼓风,送进去的,是冷风!冷风会降低炉内的温度!我们需要的是热风!是把鼓进去的风,先进行预热,再送进炉膛!”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新增的管道结构,继续道:“看这里,我们可以在出铁口的上端,再开一个通道,将炉内燃烧产生的废气引出来,用这些废气,去加热我们准备鼓进去的新鲜空气!”
“这疆热交换’!这样一来,送进去的是热风,炉内的温度,就能再上一个台阶!温度够了,铁矿石里的那些杂质,才能更充分地,被分离出来!”
工匠们围在他的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从最初的茫然,到渐渐理解,再到眼中,猛地,放出兴奋而崇拜的光芒。
在他们眼中,这位太子殿下,不仅仅是尊贵的储君。
他更是一位,能带领他们,去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的……“格物”大师。
这里的道,没有玄之又玄的空谈。
是水能驱动锻锤,是风能加大火力,是一切都可以通过观察、计算、实验,而被掌握的……实践真知!
吴王李恪,此刻正蹲在一旁,一丝不苟地,用炭笔记录着每一次实验的数据和结果。
而马周,则在不远处,大声地指挥着民夫,协调着新一批煤炭和铁矿石的入库。
这是一个充满着希望、创造与实干的团队。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燃烧着自己的热情。
终于,在又一次的尝试中,当一股比之前,要亮得多,也清澈得多的铁水,从炉底缓缓流出时。
一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用铁勺舀起一点,待其冷却后,用锤奋力一敲!
“当!”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那块的铁锭,非但没有碎裂,反而只是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成了!成了!”老师傅激动得老泪纵横,他高高举起那块铁锭,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钢!殿下!是钢啊!我们……我们炼出钢了!”
整个工坊,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巨大欢呼声!
李承乾看着那块的钢锭,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他走到李恪和马周的身边,接过水囊,痛饮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好了!有了这高炉炼钢之法,我们,就有了真正无坚不摧的利刃!”
他拍了拍李恪的肩膀,豪情万丈地道。
“等钢材的产量稳定下来,我们就能造出更轻便、更坚固的板甲,能抵御弓箭的头盔,还迎…那真正可以一炮,就轰开城门的……火炮!”
“到那时,”他的目光,望向遥远的西方,“征讨大食,将再无悬念!”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技术突破带来的巨大喜悦之中时。
“殿下——!殿下——!”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亲兵,神色慌张,连滚带爬地,从工坊大门外,向着这边飞奔而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急促而嘶哑变形。
“长安——!长安……八百里加急!!!”
这声嘶吼,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工坊内外所有的热情与喧嚣。
热火朝的气氛,在这一刻,诡异地凝固了。
所有饶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那名亲兵,和他身后,那个几乎是从马背上,直挺挺地滚落下来,浑身尘土,疲惫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信使身上。
信使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象,便踉踉跄跄地,冲到李承乾的面前,单膝跪地。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早已被汗水浸透,却依旧保护完好的皮质信筒,用尽自己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太子殿下……!尚书省……戴公……密信!!!”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缓缓地一点一点消失了。
他走上前,从信使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中,接过了那个信筒。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的,毫不起眼的信筒,此刻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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