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座旁升腾的青雾渐渐弱了下来,是香炉里的火星冒了几簇,遂灭了。
公西韫望着香炉,手中举着的酒盏空悬,似是在出神。
李常德见此,忙低喝守在香炉旁打了盹儿的宝彦,“没看见香炉的火灭了?快去点上!”
时辰也不早了。公西韫放下手中之物,唤来李常德:“殿中的地龙烧得旺盛,朕又喝了些酒,身上燥热,去殿外走走。”他见李常德要什么,又道:“你们无需跟着,朕去去就回。”
他淡淡望了李常德一眼:“这是圣旨。”
李常德只得苦着脸应下:“是。皇上,您多当心着些。”
自昨日纷扬的雪至暮时便已停了,日前积留的雪因色寒冷还未消融,银色层层累璧叠辉,白日里映着朱墙宫阙,给皇宫更持了肃穆之色;而晚间夜色溶溶,又有疏云淡月,倒相衬出一境清许的琉璃世界。
琼枝难承雪重,忽有折玉声传入耳畔。而抬眼望去,月影下身着绯色官服的人也在湖旁静立。
公西韫轻笑:“执衡好雅兴。”
袁政回身,双手相揖:“陛下不遑多让。”
“你是清高之人,想必是觉得殿中语多谄媚,一片乌烟,怕那些瘴气污了你的冠服。”公西韫望着湖心,有一束淡淡的银光穿过浮霁,落于此处,不免引目。
袁政眸光较冷月更淡:“臣听清漏初断,想殿外应夜色渐深,月光作皎,水澄澈,故而到此一赏。”
公西韫唇边轻扬,也不再问,只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屈正则之言,亦是执衡心之所念。”
夜风轻拂起他的衣袂,发出细微的声音,使他的声色显得有些飘渺:“若能舍了一身红尘纷扰,于苍烟落照处踏访清问,不知春去人间,不问寒雪复至,又怎不为幸事。”
袁政默。良久,他道:“陛下十岁那年,为寻王羲之的真迹雪夜踏足藏书阁。未果,只得悻悻而归。后来陛下卧病三日,臣去看望,甚感陛下斯时之言。您不悔雪夜踏雪访藏书阁,虽未得真迹之形,然而道自心中得悟,求索之路已淬心境。隐者,非必修于幽林僻谷,而在自守心斋。纵然处红尘喧嚣,亦可自辟灵台静境,心若淡泊安然,虽居市井,也如松间听泉、石上枕流。’”
公西韫心中动容,一时沉默无言。
袁政见他如此,轻声道:“年少时所寻未果,今时却未必。”
公西韫转过身去,望着他,淡淡一笑:“执衡所言不错。初更将过,朕也是该添盏守岁灯了。”
月光洒落在他离去的身影,玄衣纁裳在雪月的辉映下显得尤为肃穆。不知是不是错觉,袁政在他的背影上看出了一丝落寞。
他收于广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心里五味陈杂。他不知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只知道,这不是他内心深处所求。
藏书阁并未点灯,自景宏开朝来便有此规矩。只因帝王认为,年岁时添的首盏灯需子亲点,才能尽人皇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世间民安物阜的诚心,而得道庇佑。
公西韫推门而入时,藏书阁内暗如浓墨,正如往年一样。但他很快发觉到,里间有一处芸架有烛影若现。
他放轻了步伐。走至窗棂边时,他停了下来。
烛光透过金丝楠木的窗棂,将执笔女子的侧颜映成流金剪影。她未绾的乌发垂在才临的《快雪时晴帖》上,青丝与墨迹相连,似要融为一体。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女子低声吟道。
她口中发出轻轻一声叹息:“久日不见圣面,不知皇上如今可好。贱妾身子未安,唯恐今日除夕佳宴折损帝后雅兴,故而不曾赴宴。藏书阁是圣清之地,妾斗胆临摹王右军之迹,以寄思念夫君之情。惟愿夫君千岁永康,所祈如愿。”
许是跪坐得久了,她起身之时犹觉身上有些不稳。她堪堪扶住书格,却因手中乏力并未持住。她软下腿,身子作摇摇欲坠之状,腰间如期传来了一阵暖意。她慢慢直起了身子。
淡淡的龙涎香引起了宋湘宁熟悉的回忆,她闭眸酝酿,声音微有些不稳:“皇、皇上。”
宋湘宁忙要请安,却被公西韫轻轻扶起。
“皇上怎么来了。”宋湘宁垂下眼睫,不敢看他。
“听闻此间有美人神伤,思慕郎君。郎君不忍,特来止泪。”公西韫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抬手,轻轻拭去宋湘宁眼角滑落的泪水,温柔道:“还哭吗?朕已经来了。”
宋湘宁咬了咬嘴唇,犹有些哽咽:“嫔妾以为,皇上厌弃了嫔妾,再也不愿见嫔妾了。嫔妾想着往后的漫漫长夜,只有朱墙玉瓦做伴,心悸不已,所以哭泣。”
公西韫轻轻拥住她,柔抚着她的青丝:“如此春愁黯黯,从前的玥儿可不是这样。”
他看着她的面容,虽与从前绝世无别,却似是少了那一分少女的意气。公西韫心中酸楚,唇齿间隐有苦涩之意泛起。
世有璞玉,现之引摧,藏之易蚀,究竟该如何?
他的眼底也染上了湿意,却不愿在她面前流露,忍着道:“是朕疏忽了。朕冷着你,想让旁人放下对你的戒心。却忘了,没了恩宠的妃嫔,在宫中只会愈发难过。”他叹了一声,“是朕不好。”
宋湘宁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尾,心中微微一搐,听他道:“朕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绛茗轩的动静,朕知道你每日的日子难过,听闻那些奴才怠慢于你,让你的病又重了,朕……”
公西韫低下头,心里的话过了良久,终是未倒出来。
宋湘宁静静看着他,泪意已然干却。
同是失子,她与梁美饶形境却大不一样,其中未必不是皇帝在幕后把持的缘故。她之前结纳孟长沐的那些话,看似迫人,却是虚妄。孟长沐浸淫宫中多年,岂会被她一个失宠妃子违了心意。若她所料不错,孟长沐是当年皇帝带进宫的,那么他所行之举,便也是皇帝授了意的。
皇帝能为后妃行至如此,当是至情至性了。宋湘宁忍住才收的泪意,睫羽如蝶翼般颤了颤。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她失子的痛意难以补苴,她无法原谅,也无法释怀。
宋湘宁扬起面庞,鼻梁上坠了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嘴角挂着令人心酸的笑意,令人好不怜惜。“如若有来日,皇上,愿意给嫔妾一个公道么?”
“你放心。”公西韫的心情平复了几遭,声音坚定中含了一丝细微的颤意。千言万语落到嘴边不过化成了这一句话。他不愿让她察觉到喉中的哽咽,也不愿让她看到他几欲抑制不住的泪意,伸手将她轻轻揽在了怀郑
前朝襄帝曾为红颜孤注一掷,不惜舍却数年经营之江山。本朝君臣提及襄帝,多有诟病,公西韫却在此时忽而生出了一丝艳羡。襄帝能用山河为祭以报离宫时群臣激愤上书太后斩妖妃之仇,而他,却做不到。他肩负的责任太重,不惟是她。他能做不负下之君,却未必能做不负佳人之夫。
公西韫心中莫名起了惶惶之意,不知是因忧日后或有不得已而再令她受屈,抑或是心里不知何时已对她情根深种。他想起了父皇与母后。
皇帝的声音低低地回绕在宋湘宁的耳畔,温柔的气息缠绵在她的颈上,虽然不是掷地有声的海誓山盟,虽然她的心里封着万千隔阂,一瞬间却让她心生酸楚之意。她心中喟然一声,愿意感受这短暂安心。
宋湘宁抬手,轻轻挽住公西韫的脖颈,如兰的声息轻轻吐出:“有皇上这句话,嫔妾便放心了。”
公西韫低头,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把她鬓边垂下的发丝轻柔地别在耳后,指尖爱抚地划过她眉心的朱砂痣,吻了吻她的眼睛。室中一时无声,只余温情。
他虽极力克制了自己的情愫,但宋湘宁仍能察觉到帝王内心汹涌的爱意,她的声音微微颤栗:“皇上……”
公西韫放下手,指腹轻轻按住她的唇珠,语色沉沉:“玥儿,换一称罢。”
宋湘宁低下头,嗫嚅道:“那玥儿要叫什么?”
藏书阁静了一瞬,似是六合俱寂了一般,只能听到彼茨心跳声。宋湘宁有些窘迫,她才欲开口,听他道:“玥儿便唤‘阿韫’吧。阿韫,阿韫,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
许是觉得亲昵,宋湘宁的脸颊上浮现镰淡的红云,只是在昏暗的书橱间看得并不真牵她低低应下,唤了声:“阿韫。”
公西韫低低应了一声,轻抚着她的乌发,闻着青丝间淡淡的茉莉香气,不再有动作。
守岁灯的烛火较初点之时渐渐明熠了起来,透过紫纱金纹的灯罩,在四周晕染开柔和的光线,给幽室更添了些旖旎的气韵。烛台上的红泪一滴一滴地顺着灯盏流下,却被紫纱与柔光遮在了其后。
室中的风光尽落在了书卷前依倌二人身上。窗外的雪花被风卷起落入窗台下,窸窣的声音化作耳鬓厮磨的呢喃细语,消释的雪水融了一室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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