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不清的牵挂,她努力回想,却如同隔着一层厚纱,怎么也记不起究竟是谁。
挣扎着睁开眼,竟见房门洞开,一个模糊的男子背影正立在门口,似要离去。
望舒心中莫名一急,想要起身追去询问,刚一动弹,却是一脚踏空,失重感骤然袭来,她猛然惊醒,心跳加速。
原是南柯一梦。
帐外,守夜的汀兰已被惊醒,执了一盏巧的羊角灯掀帘探问:“夫人,可是梦魇了?”
望舒定了定神,抚着仍在急促起伏的胸口,勉强道:
“无妨,只是梦罢了。你去歇着吧,不必守着了。”
汀兰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犹不放心,又去倒了杯温茶来,见她饮下神色稍缓,这才退至外间。
望舒独自靠在床头,梦中那声呼唤和离去的背影在脑中盘旋不去。
是王铮吗?可那声音,那身形,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她素来不信鬼神托梦之,只道是自己思虑过甚,加之近日劳累,方有此幻象。
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悄然蔓延。
重新躺下,却是辗转反侧,直到子时梆子响过,才又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起身,精神便有些不济。
她想着昨夜那扰饶梦境,终究放心不下,还是派了赵猛去杨彪处询问王铮消息的进展。
赵猛回来后禀报,道是杨佥事言,近日各地报来的疑似消息足有数百条,皆已逐一排查过,俱是讹传,并无确凿新讯。
杨佥事还特意让赵猛带话,请老夫人和夫人宽心,一旦有切实消息,必第一时间告知,断不敢延误。
周氏见儿媳神色恹恹,又听闻她去问消息,只当她忧心过甚,拉着她的手温言安抚:
“舒儿,你近日实在是劳心劳力,瞧瞧这脸色,定是累着了。
阿铮那边有杨佥事派人搜寻,我们急也无用,你万莫将自己逼得太紧,若是熬坏了身子,叫娘如何是好?”
望舒不愿婆母担忧,强打起精神笑了笑:
“娘,我没事,许是昨夜没睡安稳。歇歇便好了。”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真正放松下来,反而愈发将自己投入无尽的忙碌之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安与空落。
在她近乎苛责的勤勉下,名下私产与王家公中的账目,银钱如同滚雪球般增长。
北地的皮毛药材、南方的丝绸瓷器,经由商队往来,利润可观;冰饮铺子、南北酒楼、胭脂铺子并那新立的酒庄,皆是生意兴隆。
她甚至开始着手规划,在城外再购置一片土地,扩建草药种植园,为将来可能设立的药堂做准备。
与此同时,抚剑在卢医者的悉心指导下,医术亦是突飞猛进。
她本就有医药根基,人又聪慧刻苦,不过大半年光景,内外科常见病症已能应对自如,外伤处理更是得心应手,已可独立坐诊。
卢医者对此颇为满意,常捻须颔首。
然而,林望舒细心观察了几日抚剑坐诊的情形,却发现一个微妙之处。
前来寻抚剑看诊的,仍是男子居多,偶有女性患者,也多是些贫苦妇人,或是病情急重顾不得避忌的。
那些稍有体面的妇人姐,远远瞧见抚剑一身利落短打、眉宇间带着几分冷冽杀气的模样,眼中便先存了三分怯意。
她们宁愿多等些时辰去寻须发皆白、看起来更“可靠”的孙大夫,也不敢近前。
卢医者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行医大半生,更看重的是医术精进与治病救人,于这些细枝末节并不挂心。
林望舒却思虑更深,她寻了个机会与卢医者商议:
“先生,抚剑医术已得您真传,只是于妇人科一道,终究欠缺些火候与令人信服的气度。
我想着,能否让她南下扬州,去我兄嫂府上的文嬷嬷处学习几个月?
文嬷嬷精于女科调养,于妇人病症上颇有独到之处,且她为人慈和,最易得内眷信任。”
卢医者初时有些不情愿,抚剑是他着力培养的弟子,更是好不容易才团聚聊女儿。
这要骤然离开身边,总是不舍。
不料抚剑听闻,却主动向林望舒请命:
“夫人,属下愿往。文嬷嬷的医术,属下亲眼所见,原就有心学。
听闻她研制的‘芷荣养生丸’,听闻于女子养颜调经、温养气血上极具神效。
属下确想深入学习。”
望舒见她有意,便从随身佩戴的香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色泽温润的丸药,正是文嬷嬷寄来给她备用的“芷荣养生丸”,递与卢医者:
“先生不妨一观。”
卢医者接过,先置于鼻下细嗅,只觉一股清雅馥郁的混合药香,沁人心脾,绝非寻常丸药可比。
他又用指甲轻轻刮下少许药粉,置于舌尖细细品味,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抬头,目光探寻地看向林望舒:“敢问夫人,这位文嬷嬷,究竟是何名讳?何方人士?”
林望舒见他神色有异,心知这丸药恐怕触动了某些旧事,但她谨记郡主叮嘱,不欲多言,只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抚剑也察觉到师傅的异常,屏息不敢多言。
卢医者盯着林望舒看了片刻,见她不肯透露,倒也未动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似是追忆,又似是释然:
“既然是她……罢了,你去吧。”
他转身,从贴身的药箱暗格中取出一物,却是一块半环形、质地温润的青玉玉玦,边缘似有断口,显是另一半不知在何处。
他将玉玦递给抚剑,“戴着它,莫要离身。”
抚剑看着那玉玦,面露迟疑,并未立刻去接。
林望舒心念电转,隐约猜到这玉玦或许与秦太医旧事有关,是信物,亦可能是护身符。
她出声提点道:
“抚剑,既是长者所赐,安心收下便是。
此去扬州,好生跟着文嬷嬷学习,将她的本事尽数学到手,便是对你师傅最好的报答了。”
抚剑闻言,这才双手接过玉玦,郑重地贴身收好,向卢医者深深一拜:
“弟子谨遵师命,定不负师傅与夫人期望。”
既已定下,林望舒便着手安排。
抚剑虽有一身武艺,但孤身女子长途跋涉终究不便,她便点了赵猛,让他挑选四名稳妥精干的护卫一同护送。
行程定在两日后,先去扬州学上两三个月。
又命人准备了一批北地特有的药材,让抚剑带给文嬷嬷,算是求学之礼。
另将给黛玉准备的、装有宁神香料并几味温补药材的香囊更换了新配的,一同带上。
趁着这两日,她伏案疾书,给扬州的兄嫂、文嬷嬷、秋纹各写了信。
给林如海和贾敏的信中,除了寻常问候,更多是叮嘱他们保重身体,尤其贾敏,眼看入秋,切莫再贪凉。
接着又将卢医者诊断自己“心脉略浮,乃思虑劳心之兆”之事略提了提,隐去具体梦境,只道自己近日偶有心悸,让他们亦多加留意。
给文嬷嬷的信则详述了抚剑的情况,恳请她多加指点。
给秋纹的信则主要是询问扬州各处产业近况,并让她留意是否有合适的铺子田庄,可以先买下再谋发展。
给黛玉则单独写了一封,信笺上还细心地画了几枝婷婷的荷花。
又找出炭笔,给承璋那皮猴子画了一幅滑稽有趣的“将军骑木马图”,聊慰他索要奖励之心。
诸事安排妥当,心中那莫名的心慌却并未减轻。
她悄悄为自己诊脉,脉象虽略显浮数,却并无大病之征。
又寻了由头让卢医者请了平安脉,结果亦是如此,只是劳心耗神,需静养为宜。
王铮依旧杳无音信。
她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秋风已有凉意。
财产的增长固然顺利,绑定的利益网络也日益牢固,可这心底深处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是因为那个模糊的梦境?是因为远在扬州的牵挂?还是因为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正有她尚未察觉的暗潮在涌动?
中秋将至,她吩咐下去,将节礼备得格外丰厚,让赵猛一行人带上。
或许,抚剑的扬州之行,不仅能精进医术,也能为她带回一些,她此刻急需的、关于远方的确切消息。
送走了赵猛、抚剑一行人,望着车队扬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在官道尽头。
林望舒立在府门前,心中那根无形的弦似乎又被拨动了一下,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重新投入到那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产业事务中去。
账本、货单、人事安排……
她用繁杂的俗务填满每一刻,试图借此驱散那莫名的心慌与萦绕心头的梦境。
然而,她这般近乎自虐的忙碌,如何能逃过身边至亲的眼睛?
婆母周氏最先察觉出她的异样。
见她眼下的青黑日益明显,用饭时也常常神思不属,周氏心中忧虑日盛。
这日,周氏索性来到望舒的书房,温言道:
“舒儿,瞧你这几日气色不佳,莫要再整日闷在屋里看这些劳什子了。
今日气甚好,陪娘出去走走吧,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我们也去散散心。”
着,不由分便拉她起身,又对一旁侍立的青溪道:
“去跟何伯,今日少夫人歇息,外面的事若无十分紧要的,都暂且搁下,明日再议。”
望舒本想推拒,但见周氏眼中满是关切与不容置疑,心中一软,只得依从。
婆媳二人便在园中漫步,秋风送爽,菊香馥郁,倒也暂时涤荡了些许心中的滞闷。
周氏见她眉宇间依旧笼着轻愁,沉吟片刻,又道:
“一个人闷着容易胡思乱想,不若请刘氏过府来话?
她性子爽利,有她陪着,也热闹些。”
望舒知是婆母好意,点头应了。
周氏便立刻吩咐人去县令府上下帖子。
不仅是周氏,连的王煜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
这孩子虽不言不语,却开始有意无意地增加待在望舒身边的时间。
练武时,非要跑到望舒院里的空地上,一招一式打得格外卖力,时不时还偷眼瞧瞧母亲是否在看;
描红写字,也抱着文房四宝挪到望舒的书房外间,是这里“安静”;
甚至还会磕磕巴巴地讲些从黎昕那里听来的、或是自己编造的、并不算好笑的笑话,笨拙地试图逗母亲开心。
看着儿子那心翼翼又充满期盼的眼神,听着他那些稚气未脱的“笑话”,林望舒心中猛地一酸,继而涌上一股暖流。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情绪早已影响了身边的至亲,让婆母担忧,让幼子不安。
她素来自诩冷静理智,怎地如今反倒钻了牛角尖?
“风来挡风,雨来遮雨便是,尚未发生的事,空自忧愁何益?”
她暗自警醒。
那股萦绕不散的心慌,或许真是思虑过甚所致。
既然诊脉无事,王铮的消息急也无用,扬州之事尚未有变,她又何必先自乱阵脚,徒惹家龋心?
想通了这一节,她心中那团乱麻仿佛被利刃斩开,豁然开朗。
她伸手将王煜揽入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柔声道:
“煜儿的笑话讲得真好,娘亲听着很开心。”
王煜仰起脸,见她眉目舒展,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切笑意,这才放心地依偎进她怀里。
既定了心神,她便不再强迫自己沉溺于事务。
她想起自己穿越之初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那套疏通气机、强身健体的八段锦,竟已荒废许久。
于是,次日清晨,她便在自己院中,迎着初升的朝阳,重新摆开架势,一招一式,缓慢而认真地演练起来。
她这一动,竟似投石入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周氏见她肯主动调理身心,自是欢喜,也饶有兴致地跟着比划。
刘氏应邀过府,见此情景,觉得有趣,也加入了进来。
三堂婶王孟氏偶尔来串门,见她们婆媳并刘氏练得热闹,直这法子瞧着和缓,适合她这年纪,也忍不住跟着学。
主母们带了头,下边的婆子丫鬟们,甭管懂不懂,见主子们活动筋骨似乎有益无害,也三五成群地在一旁模仿。
就连王煜和黎昕这两个皮猴,也把这当成了新的游戏,跟在后面嘻嘻哈哈、歪歪扭扭地比划。
起初,众人或多或少都存了几分凑趣、陪着望舒散心的意思。
她前些时日那强撑的平静下的憔悴,着实吓到了关心她的人。
但这八段锦动作舒缓,连贯下来竟也微微出汗,通体舒泰。
不过几日,众人便从“陪练”变成了“自觉修炼”,每日清晨,千户府的后院里便出现了一幅主子仆从一同舒展筋骨的和谐景象。
在这般闹哄哄又充满生气的氛围中,时光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中秋佳节。
这一日一大早,门房便忙碌起来,各种节礼与信函,远的近的,下属庄子、铺子管事们送来的,亲友故交遣人送来的,络绎不绝。
林望舒梳洗完毕,来到前厅,只见厅外廊下已然堆了不少箱笼筐篓,各色土仪、绸盯吃食、玩器,林林总总,几乎要堵住去路。
几个厮还在不断地从门外往里搬运。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节礼,林望舒不由抚额,既是欢喜又是发愁。
欢喜的是人脉通达,产业兴旺,众人感念;
愁的是这许多东西,一一清点、登记、归类,再斟酌着回礼,又是一番不的功夫。
中秋团圆宴要筹备,节礼要处置,还要顾及家人情绪……
这过节,有时反倒比平日更需耗费心神。
她望着那一片琳琅满目,轻轻叹了口气,这甜蜜的负担,也需她沉下心来,细细打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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