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分,花厅内倒是难得清静。
林如海、卢先生并抚剑一桌用饭。
因着林如海需用药膳,众饶膳食也便跟着清淡了些,倒也无人计较,只安静进食。
席间,卢先生再次为林如海细细诊了脉,指尖在他腕间停留良久。
沉吟片刻,方与望舒和林如海商定,将针灸之期定在了三日后的午后。
那时林如海公务稍歇,精神气力也最为充裕。
望舒亲自将兄长送至二门外,看着兄长略显清瘦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的侧脸,心下稍安,遂轻声将一事告知:
“大哥,我托了尹夫人,借了您的名头,往荣国府递了帖子,不日便会去探望黛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略低了些:“顺便给黛玉捎带了些银票并散碎银子,她在那边府里,人情往来、打赏下人,总少不了使费。”
林如海闻言先是一怔,面露茫然,似乎从未思及此节。
待听到“打赏下人”四字,方才恍然,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愧疚与痛楚。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涩然:
“是为兄疏忽了……竟未曾想到这些。回头我便让林忠支些银子给你送来。”
“大哥哪里话,”望舒语气温和,却带着坚决。
“你忘了?这原是嫂嫂临行前的托付。
嫂子想必是深知兄长您不惯于这些内宅琐碎、人情细务,才特意将黛玉姐弟的这些事体,一并交托于我。”
提及早逝的贾敏,兄妹二人心头俱是一沉,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伤福
林如海喉头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他深深看了望舒一眼,目光中带着欣慰与复杂的感激:“妹,你真的成熟了许多。家中诸事,辛苦你了。”
望舒微微颔首,唇边漾开一抹浅淡而坚韧的笑:“兄长安心公务便是,家中一切有我。”
目送林如海的轿子远去,望舒才转身回院。
却见卢先生并未立即离去,正与抚剑站在廊下,指着院角几株长势颇佳的药材低声交谈。
望舒走上前,挥退抚剑,与卢先生并肩立于廊下,看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终是问出了心中最关切之事:
“卢先生,此次针灸,您估摸着对兄长病体的改善,能至何种程度?”
卢先生捻着颌下短须,目光依旧落在那些草药之上,语气平稳却无十足把握:
“东家心中应当有数,此毒复杂,对脏器的伤害,远非一两次针灸便可康复,成效几何,实难断言。
待施针完毕,次日您亲自为林大人请脉,指下感觉如何,大抵便是此次施治所能达到的境地了。”
他侧过头,看向望舒,目光坦诚。
“不过,东家尽可放心,老夫既应承此事,必会负责到底。
在林大人身体未有明显好转之前,我绝不会返回北地。”
望舒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词句,终是开口道:
“卢先生,您这套独门的针灸之术不知,可否传授于我?”
她见卢先生目光微动,忙解释道。
“并非我信不过先生,只是想着先生终有回北地的一日。
若我能习得此术,日后兄长若需巩固调理,我也可及时施为,免去路途奔波、延请不便之苦。”
卢先生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挑了挑眉,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反问道:
“东家问这话,何需如此犹豫迟疑?倒不似你平日爽利性子。”
望舒见他如此反应,心下稍宽,坦言道:
“我恐这是先生家传秘术,不肯轻授外人。
况且,观先生平日,似乎也并未传授药铺中其他学徒。”
“东家这回可是想岔了,”卢先生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医者的严谨与无奈。
“非是卢某藏私。
医道传承,首重资质与根基。
您瞧瞧药铺里现今那些子姑娘,辨识药材、炮制粗活尚可。
于这需要精准拿捏力道、深浅、时机,差之毫厘便可能谬以千里的针灸之术上:
他们哪个有足够的悟性与沉稳能驾驭我这套针法?
若施针时稍有偏差,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加重病情。
东家您,若是您,敢在此时将此术传于他们吗?”
望舒一怔,旋即赧然。
她确是未曾深思此节,只虑及传承之规,却忽略了受者之能。是自己狭隘了。
然而她心思转得极快,立时便想到了北地药铺那位坐堂的严大夫,其医术医德,皆是她和卢先生一起考较过的。
“先生所言极是。
不过,严大夫医术根基颇为扎实,对先生也一向敬重,以他之能,或可习得此术?”
卢先生却仍是摇头:
“严大夫于寻常针灸之上,确已登堂入室。
但我这套针法,并非仅靠认穴准确、下针沉稳便可。
还需辅以独特的气血引导之法,更要求施针者能敏锐体察患者情绪波动,并引导其配合。
严大夫医术虽佳,于体察、引导患者情绪一道,却稍欠火候,失之敦厚而少了几分圆融机变。”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望舒身上,带着认可:
“至于东家您的医术根底、心性悟性,尤其是这份于细微处洞察关窍、随机应变之能,想必无需卢某赘言,您我心中皆有数。
抚剑心志坚毅,学医配药还可,但在情绪也不能引导患者;倒是春禾那孩子,分尚可,心也静,只是如今还欠些历练。
待我回北地之前,他可随您一同研习,届时他应也能勉强上手了。”
抚剑略低了头,似乎早认可了此事。
望舒闻言,却想起另一事,关切问道:
“卢先生届时回北地,真不打算带春禾同行么?你们父子分离多年,好不容易团聚……”
卢先生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有欣慰,亦有无奈:
“多谢东家挂怀。只是祖宅根基皆在京城,族中虽人丁零落,却也不能彻底断了联系。
春禾留在此处,尚能与旧日亲朋故旧有些往来,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至全然闭塞。
若他随我同去北地,山高路远,一旦这边有事,那才真是鞭长莫及。”
望舒了然,这是为人父者深谋远虑的无奈之举,点头道:
“先生思虑周全。既如此,我必会派人妥善照料春禾,您且安心。”
卢先生拱手,语气诚挚:“春禾能得东家照拂,是他的造化。卢某在此先行谢过。”
得了卢先生传授针法的应承,望舒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兄长的命运轨迹,眼见着又多了一分拨云见日、彻底扭转的希望。
下午,易慎言前来回话,禀告城东那间预备开设租书铺子的店面已然过契完毕。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簇新的房契,双手奉与望舒。
望舒接过那张薄薄的纸页,指尖拂过其上墨迹,心中感慨万千。
为了这擢秀书院对街的铺面,她几经周折,耗费心力钱财,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她暗忖,自古以来,这学堂书院左近的铺面,哪一处不是寸土寸金,引得众人争抢?
也就那原东家目光短浅,只以为铺子亏本而不识此中长远之利。
想想那现代时空里,只为一名校学位,那学区房便能炒至价,何况这实打实能生金蛋的铺面?
只要擢秀书院一日不倒,这铺子的价值便稳如磐石。
她吩咐易慎言退下,旋即唤来秋纹,命她着手安排铺面的修葺装饰事宜,并开始留意搜罗各类旧书典籍,以为开业储备。
她心下盘算,待兄长针灸之后,精神好些,便去尹学士府并兄长书房中,先借些旧书来撑撑门面,待日后收罗的书籍多了,再行归还。
反正租书铺子,书籍流通本是常事。
至于码头仓库的筹建,她预备等赵猛送了煜哥儿回来后再行购置。
码头之地,龙蛇混杂,是非颇多,安保乃是头等大事,需得有得力可靠之人坐镇。
或许,届时还需寻个背景硬实的合伙人,方能镇得住场面。
她心思活络起来,是否可将郡主乃至王府拉进来?
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暂且按下不表。
忙忙碌碌,直至夕阳西斜,晚膳时分将至。
望舒这才想起,外祖母还在郡主院中,不知是否要留饭,若不留,也该安排车马送回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去寻罗嬷嬷探问消息。
罗嬷嬷正一脸为难,道是郡主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正话间,却见西厢房门扉开启,安平郡主已换了平日穿的常服,亲自携着陆老夫饶手走了出来。
两人面上皆带着一种畅谈过后、郁气尽抒的平和与轻快。
郡主见到望舒,直接吩咐道:
“用你的车马,我亲自送陆姐姐回府。你们不必等我,我回来再用膳便是。”语气不容反对。
望舒观二人神色,见她们眉宇舒展,精神矍铄,显然这番叙旧极为投契。
心下也替她们高兴,忙连声应下,亲自安排好了车马。
又仔细嘱咐了随行护卫,这才目送着马车载着两位老人辘辘远去。
回转身心,继续张罗晚膳。
刚将菜品单子吩咐下去,便有尹学士府的下人前来,是接云行简少爷回府。
望舒这才惊觉,自己竟忘了与东平王约定回来的时辰。
只得歉然对那下人言道,请他们先回,待晚膳后必派人妥帖将云少爷送回府上。
望着那下人离去的身影,望舒轻轻叹了口气。
纵使她百般筹划,也总有顾及不周、疏漏安排之处。
好在郡主也需些时辰才回,王爷若回来晚了,便一同等候便是。
东平王一行裙是比郡主早了一刻钟回府。
人还未进内院,便听得林承璋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姑母,饿煞我了,快摆饭吧!”
望舒迎出去,只见三大一,皆是鬓发散乱,袍角沾尘,显是尽兴玩闹了一整日。
她忍俊不禁,却板着脸道:
“都先去洗漱干净!堂祖母还未回来呢,等她回府,洗漱妥当再用膳。”
云行简虽也疲累,却仍守礼上前,向望舒告辞:
“林伯母,行简这便回府了,家中想必已派人来接。”
望舒见他脸微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便笑着安抚道:
“接你的人早已来过了。
我已打发他们先回去,你且安心去洗漱,用罢晚膳,我再派人送你回去,必不叫你家里长辈担心。”
云行简这才松了口气,行礼后跟着引路丫鬟去了。
林承璋却是眼巴巴地望了膳厅方向一眼,见桌上空空如也,这才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拉去梳洗。
何御医跟在东平王身后,步履略显蹒跚,额上见汗,显然体力远不及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的王爷。
东平王虽面露几分不耐,但听闻妹尚未回府,倒也没多什么,自顾去洗漱更衣。
望舒命人在府门处守着,一见郡主车驾回转便立刻来报。
直等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门外才传来马蹄与车轮声。
望舒忙令仆妇摆饭,自己则快步至二门处相迎。
郡主此番下车,不似平日那般利落,而是扶着望舒的手,缓缓踏下脚凳。
借着门前悬挂的灯笼光亮,望舒仔细瞧了瞧郡主神色。
只见她眉梢眼角俱是飞扬的神采,仿佛年轻了十岁,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愉悦的弧度。
“望舒啊,”郡主一边往里走,一边忍不住絮絮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陆姐姐她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般善良大度,通透豁达。
我若不来这一趟,不与她把话开,这辈子,可真真是白活了!”
那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满足,竟恍如重返年少时光的少女。
望舒搀扶着她,顺着她的话头温言道:
“堂祖母,这是您与陆家外祖母姐妹情深,缘分深厚。
纵是数十载光阴、千里之隔,也未能消磨掉这份情谊。”
“是啊!”郡主感慨万分,眼中闪着光。
“只可惜我们都老了……
若是再年轻个四十岁,我定要带着陆姐姐,再去纵马驰骋一番,那才叫痛快!
可惜,可惜了……”
她连连摇头,那遗憾之情,真切得令人动容。
话间已至膳厅。
东平王早已坐定,见她们进来,带着几分不满道:
“安平,你怎么磨蹭到这般时辰才回?一大家子人都饿着肚子等你。”
安平郡主正在兴头上,哪里理会兄长的抱怨,挑眉回道:
“人家的都没喊饿,你急什么?”
她自顾自入了席,净手擦脸,动作间都带着一股轻快的劲儿。
罗嬷嬷欲上前布菜,被她挥手止住,“你也辛苦一,自去用饭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了。”
席间,林承璋显然是饿得狠了,埋头只顾吃饭。
任凭郡主和王爷如何逗他,也只“嗯嗯啊啊”地含糊应着。
直到一碗饭下肚,才恢复了平日的活宝模样,逗得众人莞尔。
许是日间诸事顺遂,兄长病情有望,铺面顺利到手,又见了外祖母与郡主冰释前嫌、尽释前嫌,望舒心中畅快。
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似乎都舒缓了不少。
是夜,她竟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甚至还做了一个清晰而美好的梦。
梦中,时光仿佛倏忽流转。
她与兄长林如海亲自前往京城,终是将她那纤弱灵秀的侄女黛玉,从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贾府,接回了扬州林家旧宅。
兄长的面色是许久未见的红润康健,黛玉虽仍纤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却淡了许多。
气色也显见地好了起来,依偎在父亲与姑母身边,浅笑盈盈。
恍恍惚惚间,侄儿侄女便已长大成人。
林如海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了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位,清名满下;
林承璋则少年得意,金殿传胪,高中探花,风姿卓然,引得万人空巷;
连她那儿子王煜,亦是不负众望,凭借赫赫军功考取了武状元。
封爵拜将,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将军,捷报传回时,府中上下欢腾。
更有一日,鼓乐喧,旌旗招展,竟是宫中使降临,特来宣旨,为林望舒加封诰命。
她身着按品级定制的大妆,跪接圣旨,心中满是养子成才、光耀门楣的欣慰与自豪。
然而,当那宣旨太监清晰而尖利的声音念出“五品诰命夫人”几个字时。
她心中猛地一咯噔,一股难以言喻的错愕与疑惑骤然升起——
煜哥儿既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位高权重,为何为她这母亲请封的诰命,却仅仅只是个五品?
? ?这个梦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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