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红星自行车厂从未如此干净过。
厂区的主干道两旁插满了红旗，迎风招展，透着一股喜庆又紧张的气氛。地面被水泼过，扫得能看见黄土地本来的颜色。就连墙角长了多年的青苔，都被铲得一干二净。
工人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色工装，排成两列，脸上挂着统一的麻木表情。
然而，在距离这片“演兵场”不远的一处山坡上，画风却截然不同。
一张木桌，几个马扎，一壶热气腾腾的胖大海，还有几盘瓜子花生。
王昊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身上那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他翘着二郎腿，悠闲得仿佛不是在六零年的工厂，而是在后世的露茶馆。
苏婉、林晚晴、秦雪茹，三个女人也换上了新衣，坐在一旁。她们的出现，给这片灰扑颇山坡增添了一抹亮色，与山下那片蓝灰色的海洋形成了极致的割裂。
林晚晴坐立不安，手里的瓜子都忘了磕。“王昊，我们就这么看着？李红英她们在仓库里都快急疯了。”
“急什么？”王昊吐掉瓜子皮，眼皮都懒得抬，“好戏还没开场呢，别催。”
山下，几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厂区，停在了大礼堂门口。
老厂长张卫国几乎是跑着迎了上去，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腰弯得快要跟地面平校
他陪着几个穿着中山装，气场十足的市领导，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领导们请看！这就是我们红星厂！一个有着光荣历史和革命传统的英雄工厂！”
“我们继承了苏维埃老大哥最先进的生产理念，每一个零件，都凝聚着我们工人阶级的汗水和智慧！”
张卫国带着领导们走到了主席台前，那里，用一块巨大的红布盖着一个物件。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充满了激情。
“面对困难，我们没有退缩！我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技术攻关，我们终于研发出了跨时代的结晶！红星28改进型！”
他一把扯下红布！
一辆刷着鲜红油漆的二八大杠，出现在众人面前。
车把上，还特意绑了两条迎风飘扬的红穗子。
山坡上，王昊“噗”地一声把茶水喷了出来。
“我的，这技术革新也太牛逼了，居然给车把绑了俩红绳，这得耗费多少科研人员的心血啊？”
秦雪茹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补充：“从空气动力学的角度，这会增加至少百分之三的风阻。”
林晚晴和苏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台下的气氛却有些尴尬。
市领导们看着那辆除了颜色和红穗子，跟旧款没有任何区别的自行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张卫国却毫无察觉，他大手一挥，对着人群喊道：“李！上来！给领导们展示一下我们新车的卓越性能！”
一个年轻工人紧张地走了出来，他跨上车，准备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张卫国在一旁打气：“拿出我们工人阶级的气势来！蹬！”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脚踩下！
“嘎嘣！”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断裂声响起。
链条应声而断，像一条黑色的毒蛇，狠狠地抽在了年轻饶脚踝上！
“嗷！”
年轻人惨叫一声，抱着脚原地蹦跶起来。
全场哗然。
所有工人都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拼命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憋着笑。
张卫国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他冲上去，手忙脚乱地解释：“意外！纯属意外！这同志太紧张了，用力过猛！对，用力过猛！”
为首的市领导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让张卫国感到恐惧。
“换人！再换个人！”张卫国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急得快要跳脚，他随手一指，“你！你来！”
被点到的第二个工人，脸上写满了抗拒，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他心翼翼地跨上车，双脚在地上蹭了半，才试探性地踩下脚踏。
张卫国在一旁吼道：“你怕什么！蹬啊！”
工人被他一吼，心一横，牙一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猛地一蹬！
只听“吱嘎——砰！”一声巨响！
那根看起来粗壮无比的车把，竟然从中间弯折成了一个诡异的V字形！
工人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连带着车头，以一个标准的狗啃泥姿势，结结实实地摔在霖上，扬起一片尘土。
这一下，连憋着笑的工人们都笑不出来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山坡上，王昊慢悠悠地剥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评价。
“这哪是自行车啊，这是行为艺术。主题思想是‘论工业垃圾的两种自我毁灭方式’。”
市领导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为首的那个中年领导，终于开口了，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卫国同志。”
“这就是你们厂的‘技术革新’？”
“这就是你们红星厂的‘王牌产品’？”
“我看，你们不是在生产自行车，你们是在生产废铁！”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卫国的心口。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辆摔得七零八落的红色自行车，看着台下工人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看着领导们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
完了。
他一辈子的心血，他引以为傲的光荣传统，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成了一个笑话。
整个红星厂，也成了一个笑话。
山坡上，王昊磕掉最后一把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那片凝固的绝望场景。
他冲着旁边的苏婉和秦雪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看，前戏结束，该主角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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