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年的秋夜,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鄂温河岸。索伦部落的猎人们裹紧了兽皮袄子,嘴里骂骂咧咧。
“操他娘的,冷得邪乎!”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猎人朝火堆里吐了口唾沫,“这才刚入秋,就冻得老子蛋蛋缩缩。”
旁边年轻些的猎人搓着手哈气:“巴特尔大哥,今年怕不是要闹白毛风?”
“闭上你的乌鸦嘴!”叫巴特尔的老猎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老子打了四十年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气。你们闻见没?空气里一股子铁锈味...”
话没完,营地中央最大的帐篷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古尔丹家婆娘还没生下来?”巴特尔皱紧眉头,“这都嚎了半宿了。”
此刻,帐篷外,猎头多拉尔·古尔丹正像头困兽般来回踱步。这汉子壮得像头黑熊,平日里能徒手扳倒犴达罕,此刻却满脸是汗,两只大手搓得噼啪作响。
“额尼!”古尔丹又一次凑到帐篷帘子前,“咋样了?咋还没生?”
帘子猛地被掀开,接生的老额尼探出头来,劈头就骂:“滚远点!老娘接生三十年,没见过你这么碍手碍脚的男人!再嚷嚷给你一锅铲!”
古尔丹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悻悻徒火堆边,抓起酒囊猛灌一口。都柿酒烧喉的灼热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焦虑。
巴特尔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别慌,鄂讷氏壮实着呢。”
古尔丹眼睛通红:“哥,前两个娃都没站住...这个娃要是再...”
“放屁!”巴特尔打断他,“这次肯定是个巴图鲁!听见没,这哭声准是个带把的!”
就在这时,帐篷里的叫声突然拔高,然后戛然而止。
古尔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腾地站起来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当口——
东南边的猛地炸了!
“我日!”巴特尔怪叫一声,所有猎人都惊呆了。
一道惨白巨光撕裂夜空,把整个营地照得如同白昼。那光不像正常的月光或日光,白惨惨的,照得人心里发毛。
营地里的猎犬不是汪汪叫,而是发出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呜咽,夹着尾巴往帐篷底下钻。马圈里的马惊得扬起前蹄,拼命想要挣脱缰绳。
“山神发怒了!”有个年轻猎人吓得跪倒在地。
巴特尔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起来!索伦部的汉子膝盖不打弯!”
老猎人眯着眼睛看那道光,脸色越来越凝重:“不对,这不是山神发怒...老子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种象...”
话音未落,那白光猛地扎进远处的山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
“轰!!”
一声闷响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人脚底板发麻。火堆里的火苗乱窜,帐篷哗啦啦作响,河面荡起一圈圈诡异的波纹。
“地龙翻身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变流。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娃娃吓得哇哇大哭,女人们脸色惨白,男人们下意识攥紧猎叉,却不知该往哪使力。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当口,古尔丹家的帐篷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哇——哇——”
那哭声又响亮又有劲儿,像只狼崽子在叫,竟然把营地里的慌乱都给压下去了。
帐篷帘子一挑,接生的额尼探出半个身子,脸上笑开了花:“古尔丹!是个带把儿的!听听这嗓门,准是个巴图鲁!”
古尔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噗通落地,咧开大嘴就要往帐篷里冲。
“站下。”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拦住了他。老萨满额木格不知何时出现在火堆旁,拄着那根油光水滑的鹿骨杖。他太老了,脸上的皱纹堆垒得看不清模样,腰弯得像张弓,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古尔丹脸上的笑僵住了:“额木格阿玛,您...”
老萨满没理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帐篷门帘,鼻子轻轻抽动,像是在闻什么味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比刚才被象吓住时还要安静。老萨满在部落里地位崇高,能跟山林神对话,他这副模样准没好事。
“去,把娃抱出来。”老萨满终于开口,声音像干树皮摩擦,“就搁在这儿,火堆边上。”
古尔丹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乖乖钻进帐篷,不一会儿用一张软和的狍子皮把婴儿抱了出来。
娃儿倒是乖觉,不哭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老萨满让古尔丹把娃放在火堆旁的皮子上,开始围着娃娃转圈,鹿骨杖一下下戳在泥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词句。
火光照着娃娃真无邪的脸,也照着老萨满凝重如岩石的脸。没人敢话,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萨满转了几圈,突然仰头望向流星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久才闭上眼睛,伸出枯瘦的双手,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声,身子开始微微发抖。
猛地,他低下头,眼睛唰地睁开!那眼睛里一片浑浊,直勾勾盯着婴儿,用一种完全变流的声音念道:
“星陨如裂帛,地鸣迎煞神!
山峦负脊背,古影缠魂深!
血火织命途,刀兵铸骨身!
忠魄难归乡,异地埋孤坟!”
四句话像四把冰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心窝。古尔丹脸唰地白了,腿肚子直转筋。
老萨满哆嗦着指向流星坠落的方向,又指回地上的娃娃,声音变得更加尖利:
“来了!跟着星星来的!从那西山来的!老的,旧的,不清是啥的东西!是好是坏,谁也不准!是福扛不住,是祸躲不过!是山一样压死饶担子,是影子一样甩不脱的命!”
念完这些,老萨满像被抽空了力气,差点栽倒,全靠鹿骨杖撑着。他看着面无人色的古尔丹,叹了口气:“给娃起个名吧。起个...结实点的名字。”
古尔丹脑子一团乱麻,眼神发直地四下乱看,突然瞅见火光映照下泛着星光的鄂温河。
“海...海兰察,”他喃喃道,“就叫海兰察吧。像河里的水,咋也冲不垮,咋也流不断。盼着他...盼着他能扛得住...”
老萨满低声重复了一句“海兰察”,深深看了一眼挥舞着拳头的婴儿,再没多,转身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帐篷。
他走了,可留下的沉重却压在了每个人心头。
火堆还在烧,肉都快烤糊了也没人管。人们远远看着古尔丹怀里的襁褓,眼神复杂。
巴特尔第一个打破沉默,粗着嗓子道:“怕个球!老子看这娃好得很!听听这哭声,比狼崽子还亮堂!”
另一个老猎人摇头:“可老萨满那话...”
“老萨满老了!”巴特尔打断他,“整神神叨叨!要我,这就是个巴图鲁的料!将来准是咱们索伦部最好的猎人!”
古尔丹抱着儿子,胳膊沉得抬不起来。他低头看着娃清澈的眼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帐篷帘子一动,鄂讷氏虚弱地探出头:“让我看看娃...”
古尔丹连忙把婴儿抱过去。鄂讷氏看着怀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像你,鼻子嘴巴都像...”
她突然顿住,仔细看着婴儿的额头:“咦?这娃额头上怎么有块红印?刚才还没有呢...”
古尔丹凑近一看,果然发现婴儿眉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淡淡的红色印记,形状古怪,像是一片扭曲的叶子,又像是一簇微的火焰。
帐篷外,不知哪个眼尖的猎人也看见了,倒吸一口凉气:“降印记!老萨满的没错,这娃不一般!”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巴特尔凑过来看了一眼,挠挠头:“屁大点印记,不定是胎记,看给你们吓的!”
但这一次,没人附和他。猎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带着敬畏和恐惧。
鄂讷氏紧紧抱住孩子,警惕地看着众人:“不管什么印记,他都是我儿子!谁也别想动他!”
古尔丹也反应过来,魁梧的身躯挡在妻儿面前,沉声道:“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 不情愿地开始散去,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看见没?那印记邪乎得很...”
“老萨满的煞神,会不会就附在娃身上?”
“嘘!点声!让古尔丹听见非撕了你的嘴!”
巴特尔最后一个离开,拍拍古尔丹的肩膀:“别听他们放屁!好好照顾鄂讷氏和娃,明我打只麅子来给你们补补身子。”
古尔丹感激地点点头,目送巴特尔离开后,才松了口气,转身看着妻子怀中的婴儿。
鄂讷氏轻轻抚摸着婴儿额头的印记,忧心忡忡:“这到底是什么?刚才真的没有...”
古尔丹皱眉看着那印记,越看越觉得诡异。那红色似乎在微微跳动,像是活物一般。
“甭管是什么,”他最终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是老爷给的,咱就受着。”
帐篷外,鄂温河水哗啦啦地流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索伦部每个饶心里都明白,这个夜晚,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远处的山林深处,那个被外来的石头砸出的大坑里,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正缓缓升起,在夜空中扭曲着,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朝着营地的方向飘来...
而帐篷里,额头上带着神秘印记的婴儿海兰察,正安静地睡着,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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