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火车站的出站口永远挤满了人。周志远把公司那辆二手黑色桑塔纳停在临时停车区，抬手看了眼腕表——下午三点二十分，从杭州开来的K105次列车应该已经到站了。七月的阳光毒辣地烤着车顶，车内空调呼呼地吹着，却还是抵不住那股蒸腾的热气。
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眯着眼望向出站口的方向。一周前那个电话后，张丽和王建军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把儿子希托付给了张丽的父母，然后买了能买到的最早一班火车票。这种雷厉风行，倒是出乎周志远的意料。
烟抽到一半，出站口突然涌出一大波旅客。周志远掐灭烟头，推门下车，快步朝出站口走去。在人群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张丽夫妇——张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身旁的王建军则扛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背上的肌肉线条透过汗湿的灰色背心清晰可见。
\"姐！姐夫！这边！\"周志远挥手喊道，声音在嘈杂的车站里格外洪亮。
张丽循声望来，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她跑几步，差点被编织袋绊倒。\"志远！哎呀，可算见到你了！\"她的声音里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
王建军跟在后面，步伐沉稳。走近了，周志远才发现这个木匠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大，皮肤黝黑，手掌宽厚粗糙，指节突出，一看就是常年干力气活的手。他冲周志远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朴实的笑容：\"志远。\"
\"姐夫，路上辛苦了。\"周志远伸手想接过王建军肩上的蛇皮袋，却被对方轻轻避开。
\"不用，这个沉。\"王建军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我来就校\"
\"那这个给我。\"周志远不由分地抢过张丽手里的编织袋，入手一沉，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姐，这带的什么啊，这么重？\"
张丽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我妈让带的，自家养的鸡和鸡蛋。四只老母鸡，两百个鸡蛋，都是给你和云的。坐了一多火车，也不知道鸡还活着没...\"
周志远愣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从杭州到深圳，一多的火车，带着活鸡和易碎的鸡蛋...这份朴实的心意，让他一时不知什么好。
\"走，先上车。\"他最终只是简单地，领着两人往停车处走去。
回程的路上，张丽像个好奇的孩子，脸几乎贴在车窗上，惊叹着深圳的高楼大厦。\"啊，这楼怎么这么高？不会倒吗？这路上怎么这么多车？比杭州城里还多！\"她的每一声惊叹都让周志远忍不住微笑。
王建军则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只是偶尔发出\"嗯\"、\"哦\"的应和声，但周志远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建筑工地，目光专注地扫过每一处脚手架和模板工程，那是职业本能的关注。
\"姐夫，明带你去工地看看。\"周志远，\"咱们现在手上有两个项目，一个在龙岗，一个在宝安。龙岗那边正在做基础，模板工程刚开始，正需要你这样的老师傅把关。\"
王建军的眼睛亮了一下，点点头：\"好。\"
车开到区楼下时，已经快五点了。周志远停好车，帮王建军把蛇皮袋扛上楼。刚出电梯，就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张晓云轻柔的哄睡声。
\"到两了！\"周志远掏出钥匙开门，朝屋里喊了一声，\"云，姐和姐夫到了！\"
门一开，张晓云抱着一个婴儿迎了出来，身后跟着满脸笑容的李桂香和张大山。
\"姐！\"张晓云惊喜地叫道，随即压低声音，\"刚把二宝哄睡，大宝又醒了。\"
张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眼睛一下子红了。她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蛋：\"这就是...龙凤胎？哎呀，真俊！像你！\"她的声音哽咽了，\"晓云，你真有福气...\"
王建军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李桂香热情地招呼：\"建军，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叔，婶子。\"王建军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这才迈步进屋，把蛇皮袋轻轻放在墙角。
\"二伯母太客气了，还让你们带这么多东西。\"张晓云看着那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感动地，\"自家养的鸡就是好吃。替我谢谢二伯母。\"
张丽摆摆手：\"我妈了，你们在城里吃的都是饲料鸡，没营养。这四只老母鸡都是养了两年的，炖汤最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希...希我托付给我爹娘了。等放暑假就接他过来。过年...过年我和建军再回去看他。\"
到儿子，张丽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事，孩子大了，住校也习惯了。再了，为了他以后...\" 她没完，但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晚饭是李桂香和张晓云一起准备的，格外丰盛。王建军话不多，但酒量不错，陪着张大山和周志远喝了几杯。酒过三巡，他的脸红了，话也稍微多了一点，主要和周志远讨论工地上的事，到木工活时，眼睛闪闪发亮。
饭后，周志远主动收拾碗筷，让张晓云和张丽姐妹俩好好话。李桂香则拉着王建军，详细询问老家的情况。
张晓云的卧室里，姐妹俩并肩坐在床边。窗外的深圳灯火通明，夜空中偶尔有飞机闪烁着飞过。
\"姐，你们来了，我这心里踏实多了。\"张晓云轻声，\"志远创业不容易，外面的人再好，也不如自家人放心。\"
张丽握住妹妹的手：\"晓云，我和建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和志远。这是给了我们一条新路啊。\"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建军他...他虽然话少，但干活实在。你放心，他绝不会给志远丢脸。\"
张晓云拍拍姐姐的手：\"我知道。姐夫一看就是实在人。\"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声响。张丽的目光落在墙角的婴儿床上，那里睡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家伙。她的眼神变得柔软又复杂。
\"晓云...\"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姐...姐有件事，憋在心里很久了...\"
张晓云转头看她，发现姐姐的眼圈红了。
\"怎么了，姐？\"
张丽深吸一口气：\"我...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建军。\"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待我好，从不嫌弃我...可我...我这身子...\"她哽咽着，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当年那事...子宫受损，再也怀不上了。建军是独子，他爹娘...嘴上不，心里肯定盼着能有自己的亲孙子...\"
张晓云心头一震，轻轻搂住姐姐颤抖的肩膀。她早知道堂姐的遭遇，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伤痛依然如此鲜活。
\"姐，姐夫他知道吗？\"
张丽点点头，抹了把眼泪：\"知道。结婚前我就告诉他了。他...他没关系，有希就够了。\"她苦笑一下，\"可哪能真没关系呢？每次回老家，他娘看希那眼神...我都知道...\"
张晓云不知该什么，只能更紧地握住姐姐的手。
\"建军他...他越是对我好，我这心里就越难受。\"张丽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有时候半夜醒来，看他睡得沉，我就想着...要是能给他生个亲生的，该多好...\"
\"姐！\"张晓云打断她，\"你别这么想。姐夫娶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希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这些年，你不是把他当命根子一样疼吗？血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感情和责任。\"
张丽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理是这么个理...可这心里头，总是个疙瘩。\"她顿了顿，\"这次来深圳，我和建军商量好了，好好干，多挣钱。等希上大学了，要是...要是建军想要自己的孩子，我...我就...\"
\"姐！\"张晓云再次打断她，声音坚定，\"你别胡思乱想。姐夫不是那种人。再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以后不定...\"
张丽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不这个了。晓云，你放心，姐就是一时感慨。明开始，我和建军一定好好帮志远干活。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没有过不去的坎。\"
张晓云看着姐姐强颜欢笑的样子，心疼得不出话来。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丽和王建军会如此果断地南下——除了为希的未来，或许，这也是他们夫妻俩想要逃离那个充满隐痛和压力的环境，在一个没有人知道过去的地方，重新开始。
窗外，深圳的灯火依旧璀璨。这座年轻的城市，每都有无数人带着梦想和伤痕来到这里，渴望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今晚，在这间的卧室里，两个从一起长大的姐妹，一个抱着新生的希望，一个背负着旧日的伤痛，却同样在这片灯火中，寻找着前行的力量。
夜深了，婴儿床上的两个家伙睡得正香。张晓云轻轻为姐姐拭去眼泪，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帮助这个从保护她的姐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属于她的那份温暖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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