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政潮的余波，如同汴京冬日久久不散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宫阙之上。衮冕风波的平息，并未给刘娥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她更深切地体味到权力巅峰之上的寒意与孤绝。士大夫们那些引经据典的谏言，字字句句都指向她最敏感的神经——她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子，她的权力，建立在幼主、遗诏以及那层随时可能被“礼法”刺穿的脆弱外壳之上。
就在这心境复杂的时节，一个她刻意回避多年，却又始终如影随形的名字，再次以一种无法忽视的方式，闯入她的视野——李宸妃。
李宸妃，这位出身卑微、性情柔顺的宫人，因曾为真宗诞下唯一的皇子（即当今皇帝赵祯）而获封号。然而，皇子尚在襁褓，便被真宗下旨交由当时已是德妃的刘娥抚养。个中缘由，众纷纭，有言真宗为稳固刘娥地位，有言刘娥手段使然。真相早已湮没在宫闱深处的阴影里。多年来，李氏默默居于后宫一隅，不争不抢，仿佛一个透明的存在。而刘娥，则以皇帝唯一母亲的身份，垂帘听政，权倾下。
然而，李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刺。尤其在刘娥身着衮冕、引发朝野非议之后，这根刺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开始隐隐作痛。
二
这日，罗崇勋脚步匆匆，面色凝重地步入慈明殿，屏退左右后，低声道：“娘娘，李宸妃……病重。”
刘娥正在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的红点。她抬起眼，目光锐利：“何时的事？御医怎么？”
“已有数日，起初只是风寒，近日却骤然沉重。太医院几位医官都去看过了，言是……忧思郁结于心，风寒入体，引发沉疴，恐……恐难熬过这个冬了。”罗崇勋的声音压得极低。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炭火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忧思郁结？”刘娥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她还有什么可忧思的？锦衣玉食，安享尊荣，难道还不够吗？”
罗崇勋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刘娥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萧瑟的冬景，枯枝在寒风中颤抖。她知道李氏在“忧思”什么。一个母亲，生下儿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叫别人母亲，享受着本应属于她的尊崇与亲情。这种痛苦，刘娥虽未曾亲身经历，却能想象。她自己也抚养皇帝长大，倾注了无数心血，岂能不知母子连心之理？
但理解，不代表能够容忍。尤其是在当前这个敏感的时刻。李宸妃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权力合法性上一个潜在的、巨大的漏洞。一旦皇帝知晓身世，一旦朝臣借此发难……后果不堪设想。衮冕之事已让她见识了礼法的力量，若再加上“生母”这重伦理大义，她将如何自处？
一股寒意，从心底悄然升起。
三
皇帝的近侍，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宫中气氛的微妙变化，并将李宸妃病重的消息，心翼翼地透露给了赵祯。
年轻的皇帝正在练习书法，闻听此讯，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大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毁了一幅即将完成的作品。他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与悸动。
“李宸妃……”他喃喃自语。对这个名号，他印象模糊，只依稀记得是宫中一位沉默寡言的太妃，似乎身体一直不大好。他自幼由母后刘娥抚养长大，刘娥对他要求严格，却也关怀备至，他视其为唯一的母亲。此刻听闻李宸妃病重，他虽无深厚感情，但一种生的仁厚，让他心生怜悯。
他放下笔，对近侍道：“传朕的话，让太医院好生为李宸妃诊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再去内库挑些温和的补品，给她送去。”
近侍领命而去。赵祯却再也无心写字，他走到窗边，望着慈明殿的方向，心中有些纷乱。他隐约感觉到，这位李宸妃的病，似乎牵动着宫中某种紧张的氛围。母后近来心情似乎不佳，是否与此有关？
与此同时，慈明殿内，刘娥正在听取吕夷简的密奏。吕夷简如今深得信任，不仅处理外朝政务，也时常为刘娥参赞一些机要事宜。
“娘娘，”吕夷简语气沉稳，“李宸妃之事，关乎宫闱安宁，亦关乎陛下圣心，需慎重处置。”
刘娥看着他，不动声色：“吕卿有何高见？”
“臣闻，陛下已遣人问候赏赐。”吕夷简先点明现状，然后缓缓道，“此乃陛下仁孝性，亦是人之常情。娘娘若加阻止，反为不美。然，李宸妃一旦不讳，其后事如何办理，则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刘娥的神色，继续道：“若仅按普通妃嫔之礼治丧，他日万一……万一陛下知晓根由，追思生母，恐对娘娘心生怨望，亦恐为人离间之端，动摇宫廷根本。”
刘娥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
吕夷简深吸一口气，出了一番石破惊的话：“臣斗胆进言，李宸妃日后……当以一品礼殓葬，并使用皇后等级的衣服、冠冕、棺椁。”
“什么？！”一旁的罗崇勋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给一个普通妃嫔如此超规的丧仪？
刘娥也是瞳孔微缩，紧紧盯着吕夷简。
吕夷简面色不变，坦然道：“娘娘明鉴！今日虽稍越礼制，却可绝他日无穷之祸。陛下他日若知真相，见娘娘竟以如此隆重大礼安葬其生母，仁孝之心既得慰藉，亦必感念娘娘今日之深恩厚德！如此，则母子之情可全，宫闱之序可定，宵无可乘之机。此乃……以万全之策，护太后与陛下母子终生安宁！”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刘娥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深沉如渊。吕夷简的建议，大胆而惊人，几乎是在挑战她一直努力维护的礼法秩序。但仔细思量，这看似悖逆之举，背后却蕴含着极其深远的政治智慧和人伦考量。这是在用极高的代价，购买未来的绝对安稳。
良久，刘娥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吕卿……老成谋国，思虑周详。便……依卿所奏。”
四
数日后，一个寒冷的冬夜，李宸妃在寂寞深宫中悄然离世，至死，也未能与亲生儿子相认。
消息传来，刘娥沉默了很久。她下令封锁消息，暂不发丧，同时秘密命人按照吕夷简的建议，准备最高规格的殓葬用具。
然而，就在准备过程中，仍有官员听闻了李宸妃去世的消息，并按照常规妃嫔的礼仪标准，拟定了治丧章程呈报上来。刘娥阅后，勃然大怒，在朝会上厉声斥责拟旨的官员（并非核心知情人）：“宫中大事，岂容尔等外臣妄加揣测，轻拟章程？！此事哀家自有主张，无需尔等多言！”
这番罕见的雷霆之怒，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也让他们隐约感觉到，这位李宸妃的丧事，恐怕非同可。
最终，在李宸妃去世数日后，丧仪才正式举校当看到内侍省呈报上来的，那套唯有皇后才能使用的祎衣、九龙纹饰的华美棺椁，以及水银实棺的防腐措施时，所有知情的核心官员都震惊了。他们这才恍然明白太后此前怒气的缘由，也隐隐猜到了那位沉默多年的李宸妃的真实身份。
丧礼在一种极高规格却又刻意低调的氛围中进校灵柩出宫时，刘娥命人以皇后的仪仗，将棺椁暂时安置于奉先寺，并下令以远超常规的兵力护卫。她要用这种近乎夸张的尊崇，将她与皇帝之间这个最大的秘密，彻底封存在历史的尘埃里，也向所有可能知情或将来会知情的人，展示她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与“宽容”。
五
李宸妃的棺椁被隆重送走的那一夜，刘娥独自一人待在慈明殿内，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只余一盏孤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母仪下、威权日重的女人，眼神复杂。她除去了繁重的头饰，华贵的袍服，此刻镜中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单薄和寥落。
她赢了。她用无上的权力和深远的算计，成功地掩盖了真相，安抚了可能出现的危机，甚至可能赢得了未来皇帝更深的感念。她再次证明了自己是这片宫阙真正的主宰。
可是，为何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的空虚？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当她第一次从宫人手中接过那个尚在襁褓、温暖而柔软的婴儿时，心中涌起的，或许并不仅仅是权力巩固的满足，也曾有过一丝真实的怜爱吧？这些年来，她严格教导他，保护他，将他认为己出，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一丝超越了政治算计的母子之情吗？
而那个默默死去的女人，李氏，她的一生，又算什么？一个孕育了龙种的工具？一个活在阴影下的可怜人？
镜中的女人，面容依旧威严，眼神却流露出一丝罕有的迷茫与脆弱。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镜面，仿佛想触摸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被层层权力和算计包裹下的，或许也曾柔软过的内核。
但下一秒，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冰冷。她缓缓放下手，挺直了脊梁。
宫廷就是战场，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李宸妃的悲剧，是这深宫规则下的必然。而她刘娥，能走到今，正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在这规则下生存，并且赢。
她吹熄了孤灯，将自己彻底融入殿外的沉沉黑暗郑
秘密，被她以最隆重的方式埋葬了。而由此带来的心灵烙印，则深深刻在了她和那个尚且蒙在鼓里的年轻皇帝心中，等待着未来某一时刻的揭示与回响。
（第三卷 第六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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