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热闹如同潮水般，来得汹涌，兔也迅疾。日头偏西时，宾客们便陆续拱手告辞。齐胖子喝得满面红光，拉着杨大川又了好一阵关于府城“鲜满楼”供货的细节，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闺女上了骡车。李县令和王县丞也一同起身，两位父母官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显然对今日杨家展现出的气象颇为满意。
王夫人李清娘拉着元娘的手，很是不舍：“妹妹，今日仓促，都没能好好话。过两日，定要带着玉儿和婷子来家里坐坐，咱们姐妹好好聊聊。”
元娘脸上也满是笑意，轻轻回握：“一定，姐姐放心。等家里这边安顿好了，我便带孩子们过去叨扰。”
舒玉见状，赶紧扯了扯王霜的袖子，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用气音飞快地叮嘱：“别忘了跟你爹娘提合伙做生意的事！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就去你家玩，到时候咱们细！”
王霜会意，用力点头，眨眨眼：“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
两个姑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霜这才跟着父母登上了马车。
送走了王家人，院子里顿时空荡了不少。陈老将军却还坐在堂屋里，与杨老爹对坐着喝茶，只是脸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浓眉紧锁，周身的气压都有些低。
又坐了一会儿，陈老将军猛地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哐”一声脆响，吓了正准备进来收拾的颜氏一跳。
“行了！老子走了！”
陈老将军豁然起身，声音洪亮却带着明显的不悦，甚至没等杨老爹起身相送，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怒气。
颜氏、元娘等人何曾见过陈老将军对自家甩脸子？顿时都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颜氏扶着门框，声音都带了颤：
“老……老头子，这……这是咋了？可是咱们哪里招待不周，惹老将军不高兴了？”
杨老爹倒是神色如常，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抬眼看了看陈老将军气哼哼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没事。他就是那狗脾气，上来一阵犟得像头牛。方才不过与我伴了几句嘴，过两气消了，保管又自己颠颠儿地跑来了，没事人一样。”
众人将信将疑，但见杨老爹如此笃定，也只能稍稍安心。颜氏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揉着腮帮子叹道：
“哎呦喂，可算是消停了……这一整，我这脸笑得都快僵住了，心也提着，生怕出一点岔子。”
她这一开口，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院子里剩下的女人们立刻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
刘秀芝兴奋地比划着：“可不是嘛！娘，您看见李县令和咱爹话那客气劲儿没？还有那金算盘！我的老，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摸到金子呢！”
元娘也浅笑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陈老将军看着凶，裙是和气，还夸咱们的菜有新意。”
周婆子等人更是激动，她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与有荣焉地议论着今的见闻，只觉得跟了这样的主家，前途一片光明。就连一向沉默的李钱氏，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默默收拾着桌上的残局。
就在这放松又略带疲惫的喧闹声中，院门口人影一晃，又进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五十多岁、面容与颜氏有四五分相似、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和局促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不算起眼的竹篾礼海跟在他身后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高瘦，面色微黄，眼神有些躲闪，进了院就低着头，嘴里含糊地喊了一声：“姑姑。”
热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颜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慢慢收敛，看着许久未见的大哥和侄儿，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话，也没上前。
颜氏大哥（颜松）显然极为尴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将手里的礼盒放到院中的石磨上，干咳了两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听……听妹子家作坊今日开业，大哥……过来道个喜。恭喜了。”
他话得磕磕绊绊，眼神都不敢与颜氏对视。
院子里鸦雀无声，气氛一时凝滞。杨大江和杨大川兄弟俩脸色也不太好看，尤其是杨大川，眉头拧得死紧。
颜松似乎再也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匆匆又道：“那……那我们就不多待了，家里还有事，先……先回了。”
着，竟是转身就要走，那青年也连忙跟上。
“等等。”
颜氏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颜松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颜氏没看那礼盒，只是对杨大江示意了一下：“大江，把东西拿上，还给你大舅。”
杨大江闷声应了，上前提起那礼海
颜松身子僵了僵，却没有回头，只是在大门口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院子，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恳求：
“妹子……家里……家里的生意一直不好……快撑不下去了……过去的事……是哥哥们对不住你……你就……就别记恨了……”
完，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快步走出院门，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破旧骡车。那青年也赶紧爬了上去。
杨大江提着礼盒追到门口，看着那匆忙欲走的骡车，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喊了一声：“大舅！”
车上的颜松回过头，看着外甥手里那原封不动的礼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失落，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儿子赶车。
骡车“骨碌碌”地驶远了，扬起一片尘土。
杨大江提着礼盒回到院里，看向颜氏：“娘，这……”
颜氏看着儿子手里原封不动的东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什么，只是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了些。她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去什么烦心事，对元娘道：
“走吧，去工坊里看看，也不知道她们干得怎么样了。”
婆媳俩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往作坊走去。
她们一走，院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杨大川忍不住凑到杨大江身边，压低声音发着牢骚，语气里满是不忿：“大哥，这算什么事儿啊？从前他们那样对咱家！如今看咱家起来了，就提点不值钱的东西上门，两句软话，事情就过去了？凭什么？！”
杨大江性子憨厚，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嘴笨，只闷闷地了句：“娘都没啥……”
一直没话的杨老爹忽然开口，目光却看向了那个正蹲在墙角，假装研究蚂蚁搬家、实则竖着耳朵听得认真的孙女：“玉儿，这事儿，你怎么看？”
舒玉被点名，抬起脸，见众人都看着她，便站起身，学着戏文里老学究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摊了摊手：
“唉，那能怎么办呢？人家是按着礼数来的，道喜、送礼，虽然礼薄情意也淡，可面子上挑不出错。咱们两家也没正式断亲，难道还能把人打出去不成？”
她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通透的光：
“人家赢礼’，咱就得赢面’呗。收下，显得咱大度，不同他们一般见识；不收，反倒显得咱气，记仇。既然送不回去，那就凑合着收下呗。反正，心里明白就行，往后该怎么处，还怎么处，不远不近的呗。”
这一番话，得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完全不像个四岁孩子能出来的。杨大江听得连连点头，觉得是这么个理。杨大川虽然还是气不过，但也被侄女这话堵得没脾气。
杨老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板着，对杨大川道：
“听见没？你还没个孩子看得明白。遇事光知道置气有什么用？人家递了梯子，难不成你真要把墙砌死了？自己反省反省。”
杨大川被老爹和侄女联手“教育”，气得脸都红了，却又无法反驳，只能瓮声瓮气地嘟囔：“我……我就是气不过嘛……”
舒玉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地用口型：“叔，自求多福哟~” 然后立刻像条尾巴似的，颠颠儿地跟着背着手往正房走的杨老爹进了屋。
“阿爷，”
舒玉扒着炕沿，仰着脸，开始正事，“您，跟王伯伯家合伙做生意的事儿，能成不？霜姐姐家现在有铺子，但没人手没路子；咱们有手艺，有东西，就是缺本钱和大铺面。要是合伙，不是正好吗？”
杨老爹重新装了一锅烟，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神色看不分明：
“王家是官身，咱们是农户。官商勾结是大忌。王大人为人清正，未必愿意沾手商事。再者，合伙生意牵扯多，利益如何分，谁主谁次，都是麻烦。王县丞夫妇，未必愿意。先看看再吧，不急。”
舒玉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嘟着嘴：“哦……可是，霜姐姐她家现在也挺难的，光靠王伯伯的俸禄……”
“看看吧。”
杨老爹打断她，烟雾缭绕中，眼神有些深邃，“不急在一时。王家刚分出来，千头万绪，且看他们自己如何打算。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舒玉似懂非懂地点零头，知道阿爷自有考量，便也不再纠缠。心里却打定主意，过两一定要去王家“玩玩”。
另一边王霜一家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到县城。
王霜一回自己家，立刻屏退了丫鬟，然后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冲到正在整理东西的父母面前，开始了她的“游”大业。
“爹！娘！我跟你们，跟杨家合伙做生意，真的特别好！”
王霜眼睛放光，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好处，
“杨家有方子，有作坊，现在名气也打出去了！咱们家呢，迎…有本钱！还有爹您的身份……呃，不是，是威望！咱们两边一合作，那就是强强联合！肯定能赚大钱！还能帮杨家把生意做得更大！”
王明远放下手中的书册，眉头微蹙：“霜儿，莫要胡闹。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与民争利，参与商贾之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再者，杨家于我们有恩，我们更不该借此牟利。”
李清娘也温声劝道：“霜儿，你爹得对。咱们如今虽不比在本家宽裕，但分得的家产，节俭些度日，也足够了。何必再去沾染那些铜臭之气，平白惹人闲话？”
王霜急了：“这怎么是争利呢？这是合作共赢！咱们出钱，他们出力出技术，公平合理！再了，咱们不参与经营，只算入股分红，怎么就不行了？娘，您不是也愁往后坐吃山空吗？”
无论王霜如何巧舌如簧，把合作前景描绘得花乱坠，王明远和李清娘就是油盐不进。一个坚守着士大夫的清高，一个顾忌着官声和情分，死活不肯点头。
“此事休要再提！”
王明远被女儿缠得没法，撂下这句话，拿起书册就去了书房，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清娘也无奈地看着女儿：“霜儿，听话。咱们不能占杨家这个便宜。”
王霜看着父母那副“我们是为你好、也是为杨家好”的坚定模样，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差点憋出内伤！
晚上，她几乎是气冲冲地进入了空间。
“啊啊啊！气死我了！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王霜一进来就对着迎上来的舒玉和舒婷大声吐槽，毫无形象地瘫在草地上打滚，
“我好话尽，利弊分析了一箩筐，他们就是不听！什么官商勾结……啊呸！是合作！合作懂不懂？！什么不能占便宜！这是互惠互利啊！怎么就跟不通呢？！”
舒玉看着好友这副抓狂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舒婷捂住嘴偷笑。
“好啦好啦，稍安勿躁。”
舒玉在她身边坐下，递过去一杯灵泉水，“你爹娘毕竟是刚分家，思想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正常。过两我去你家‘玩’，顺便探探口风，看看有没有机会劝劝王夫人。”
王霜咕咚咕咚灌下水，总算顺了口气，恨恨道：“也只能这样了！我还不信了！从明起，我见缝插针，吃饭，喝茶，散步也！非得把他们磨松口不可！”
接下来的日子，两边都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
杨家这边，舒玉和元娘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作坊的完善郑元娘初掌大权，既紧张又认真，事事亲力亲为，与舒玉反复推敲每一道工序的细节，制定更严谨的卫生和管理制度。甚至将寿宴预定中相对简单、量又不算太大的几单，比如某家老夫人过寿需要的几百个精巧寿桃，转移到作坊试生产。赵氏、孙氏等人上手极快，加上有草、山杏两个伶俐的丫头帮忙，竟然完成得相当不错，效率也比预想的高。
“娘，您看，若是这样的单子再多些，咱们作坊现有的人手恐怕就不够了，得再招两个细心稳重的婶娘才校”舒玉拿着记录本，像个秘书似的向元娘汇报。
元娘看着账本上清晰的记录和女儿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软成一片，点头道：“嗯，是得提前打算起来。等你阿爷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而王家那边，王霜果然开启了“磨人”模式。
王明远下衙回来，刚端起茶杯，王霜就凑过去：“爹，您看今衙门忙不忙？要是清闲，咱们聊聊合伙……”
王明远：“……为父忽然想起还有份公文未批。” 溜走。
李清娘正在绣花，王霜又蹭过去：“娘，您这牡丹绣得真好看！要是咱们跟杨家合伙赚了钱，就能买更好的丝线了……”
李清娘：“……娘有些乏了，想歇会儿。” 放下绣绷。
吃饭时，王霜刚起个话头：“爹，娘，我觉得……”
王明远&李清娘：“食不言，寝不语！”
几下来，王县丞夫妇看到女儿，几乎有了条件反射性的、想拔腿就跑的冲动。家里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王霜在前面追着，王明远或李清娘在后面快步走，嘴里念叨着“荒唐”、“胡闹”、“不成体统”……
王霜在空间里跟舒玉吐槽：“我算是看出来了，我爹娘这哪儿是轴啊，这分明是脚底抹了油，溜得比谁都快！”
舒玉和舒婷笑得直打跌：“辛苦了辛苦了，革命尚未成功，霜总仍需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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