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劫
琉璃盏，胭脂香，千金阁里夜未央。
聂慎儿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嫣红纱裙，被推上高台。她脸上施着厚重的脂粉，却掩不住眼底的冰霜。台下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如无形的手，在她身上游走，让她想起多年前被丢弃在街头的那个雨。
“江南水灾逃难来的官家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初夜，价高者得！”老鸨尖利的声音刺穿喧嚣。
聂慎儿垂着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记得父母惨死的画面，记得舅舅虚伪的笑脸，记得被丢在街头时的旋地转。每一次信任，都以背叛告终。这世上，再没有谁值得托付。
竞价声此起彼伏，她只觉得麻木。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从千金姐到流民，再到风尘女子，她聂慎儿注定要一个人在这吃饶世道里挣扎。
“五百两！”一个肥头大耳的商贾高喊。
就在此时，门帘轻动，一人踏月而来。喧嚣的厅堂忽然静了几分。
那人身着月白长衫，腰间只系一枚简单的白玉佩，气质清贵得不该出现在这烟花之地。他没有看台上的人，只对老鸨淡淡道：“一壶清茶。”
竟是只为喝茶而来。
老鸨显然识得他，立刻堆起谄媚的笑：“陈侯爷大驾光临，快请上座！”
聂慎儿抬起眼，正对上那人偶然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睛，是她从未见过的清澈，没有欲望，没有评判，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就是这一眼，让她冰封的心裂开一道缝隙。
“八百两！”肥商再次加价，势在必得。
聂慎儿忽然生出一股决绝的勇气。她不要被那满身铜臭的人买去，不要就这样认命。
当老鸨宣布肥商竞得时，聂慎儿突然站起身，朝着那月白身影的方向，清晰开口：“侯爷既来了，何不救人救到底？”
满堂哗然。老鸨脸色骤变，伸手要拽她，却被聂慎儿灵巧躲过。
陈景异——那个被称作侯爷的人，终于正眼看向她。
“姑娘何出此言？”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聂慎儿不顾一切地走下高台，来到他面前跪下：“侯爷眼中无欲无求，却独来这烟花之地，想必不是为寻欢。方才您看我时，眼中有悲悯之色。慎儿虽沦落风尘，却还识得人心。若今日必得委身于人，我宁愿是侯爷这般真君子。”
她的话大胆至极，却也精准至极。陈景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好个伶俐的女子！”肥商怒道，“既已卖身青楼，还由得你挑三拣四？”
聂慎儿不卑不亢：“我卖的是艺，不是身。妈妈当初答应过我，若有人愿为我赎身，我便不必接客。”
老鸨气得脸色发青：“那是我骗你的场面话！”
陈慎儿抬眼直视陈景异：“侯爷，您可信缘分二字？今日您本不该来却来了，我本不该开口却开口了，这难道不是意？”
她的话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也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陈景异静静看着她，许久，轻轻放下茶盏。
“你要多少？”他问老鸨。
“侯爷，这...已经有人出到八百两了...”
“一千两，我替她赎身。”陈景异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
聂慎儿怔住了。她只是赌一把，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
出了千金阁，夜风清凉。聂慎儿跟在陈景异身后三步之遥，心如擂鼓。
“侯爷为何救我？”她终于忍不住问。
陈景异停下脚步，月光洒在他肩头：“因为你让我想起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鹰，宁可折断翅膀也要冲向空。”
他转身看她：“现在你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聂慎儿却摇头：“我无处可去。”
“你可有亲人？” “全都死了，或者比死了更不如。”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泄露了深藏的痛楚。
陈景异沉默片刻：“我在城西有处别院，你可暂住，日后想走了，随时可以离开。”
聂慎儿抬头看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凄艳：“侯爷不怕我另有所图？”
“你图什么？”他反问。
“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图一个不再被抛弃的承诺。”她直言不讳，眼中闪烁着与风尘女子不符的锐利和聪慧。
陈景异微微动容。
住进别院后，聂慎儿安分守己，却也不过分卑微。她细心观察陈景异的喜好，知道他爱静，便在他读书时远远抚琴；知他口味清淡，便亲自下厨做几样精致菜；知他忧心边关战事，便找来相关书籍阅读，在他偶尔提起时能出几分见解。
她不像其他女子般曲意逢迎，而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尊严。陈景异逐渐发现，这个女子不仅美丽，更有不输男子的见识和韧性。
一月后，聂慎儿在院中种下一片菊苗。陈景异偶然看见，问道：“为何种菊？”
“拳如菊，这是侯爷给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不为境遇所困，保持本心。”
陈景异凝视她良久，忽然道：“你从不问我的事，也不提你的过去。”
“侯爷若想，自会告诉我。至于我的过去...”她眼神暗了暗，“不过是被背叛、被抛弃的故事，不值一提。”
“我十三岁时，父母因党争被害。”陈景异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被发配边疆，十年后才得以平反回京。我深知被背叛的滋味。”
聂慎儿怔住了。这是第一次，他向她敞开心扉。
“所以那日，我在你眼中看到了相似的伤痕。”他轻声道。
两个月后，朝中有人诬告陈景异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皇帝疑心重重，侯府门可罗雀。就连平日巴结他的亲友也避之不及。
聂慎儿却在这时主动站出来：“侯爷，让我帮你。”
她利用在青楼时听到的各方消息，联系旧日相识的歌女姐妹，织成一张情报网，最终找到了诬告者的破绽。又亲自去见了几位关键证人，以情动之，以理服之，拿到了为陈景异洗清冤屈的证据。
那晚上，危机解除，陈景异来到她房间，见她正对镜梳妆，桌上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你要走？”他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聂慎儿转身，眼中含泪却带着笑：“危机已解，侯爷不再需要我了。我自知身份卑微，不该痴心妄想。”
“若我，我需要你呢？”陈景异走近她，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不是因为你能帮我，而是因为你是你。”
聂慎儿的眼泪终于落下：“侯爷，慎儿这一生，被父母抛弃，被亲人背叛，被命运作弄。我不敢再相信承诺，不敢再交付真心。”
陈景异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那就让我给你一个不敢想象的承诺。我陈景异此生，只你一人，永不负你。”
“为何？”她颤声问。
“因为在你之前，我从不知一个人可以如此坚韧又如此温柔，聪明又如此纯粹。你像月光照进我沉寂的生活，让我重新相信，这世间还有值得珍惜的美好。”
聂慎儿望着他，终于卸下所有心防，将头靠在他胸前：“那慎儿也承诺，此生此世，只为你一人舞，只为你一人活。”
月光如水，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那一刻，聂慎儿明白，她终于找到了不必勾心斗角、不必算计权衡的归宿。而陈景异也知道，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强大的女子，将是他平淡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乱世浮沉，他们终究成了彼此最坚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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