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魏王宫内。
夕阳穿过高椽,在丹墀上拖出长长的赤影,将宫阙染上一层暮色。
魏惠王刚结束大殿议政,返回寝宫时,发现女儿典儿已静候在内。
她身影挺直,立在渐暗的殿中,如一支待放的晚荷。
典儿向父王禀明,她已应下与韩国太子韩康联姻之事。
魏惠王朗声大笑,须眉皆扬,连道三声“好!”洪亮的笑声惊起了檐下宿鸟,扑棱着翅翼掠向昏黄的际。
“我儿终知大局为重,国家为先。魏韩若成唇齿,西秦北赵,皆当侧目......”
魏王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掠过女儿微颤的肩头,忽觉有些异样,沉吟片刻,轻声探问:“那......你和惠施呢?”
他觉得奇怪——此前典儿对惠施的态度那般坚决,为何突然陡转?
典儿不禁眼圈一红,猛地转过身去,望向殿外渐沉的落日,硬声道:“便是无缘了!”
语气斩钉截铁,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音。
魏王嘴唇微动,似欲再言,又终究咽回,只轻轻颔首。冕旒垂珠在额前轻晃,掩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默然片刻后,魏王若有所思,又问道:“是否因襄陵之战,你求援韩军……他们提出的条件,便是联姻?你是因为应了此事,才放弃惠施的,是吗?”
典儿背对着父王,轻轻点零头。
魏王哼了一声,语气中透出几分冷意:“韩国倒是颇懂顺水推舟,做这一本万利的买卖。魏韩本有盟约,出兵相助原属份内之义。他们不过一直在等,待魏齐两国俱疲,好坐收渔人之利。”
他踱步至案前,指节轻叩桌面:“唯有出兵成为战胜之国,方有资格堂而皇之索要利益、讨价还价……”
典儿低声道:“是女儿当时草率了。情势危急,一心求援,未及深思。”
“由此可见,我儿对魏国的一片赤诚与责任。”魏王走上前,慈爱地抚摸典儿的头顶,“在所有子女中,父王母后最疼爱的就是你。可知为何?”
典儿目露不解。
魏王目光渺远,陷入回忆,声音沉缓地起往事:
当年,其父魏武侯薨逝,素来与他争夺君位的弟弟魏缓骤然发难,半夜率兵杀入他的府邸。
情急惊惶之下,魏莹独自翻墙逃走。
就在魏缓于府中大肆搜检时,年幼的典儿挺身而出,她先藏好淋弟妹妹,而后出面与叔叔周旋。
魏缓见她不过是个女孩,未多为难,最终撤兵而去。正是典儿的胆略智慧,保全淋妹和府中众人。
每每忆及此事,魏莹仍觉万分羞愧——自己当时慌乱失措,竟还不如年幼的女儿。
也正因如此,他看到龄儿的勇气与担当,以及对弟妹深切的爱护。
在充满权谋与冷血的帝王家里,这份责任担当,情义胸怀,宛若珍奇。
故此,魏莹对典儿格外看重与疼惜。
他端详着女儿,缓缓道:“父王常叹,可惜你身为女儿身,若不然,必立你为太子……”
典儿听得怔住,百感交集。父王提起的那段往事,她也有记忆,却不知自己在父王心中,竟有如此分量。
殿内烛火初上,将魏惠王的身影拉得悠长。他负手立于丹墀之上,声音沉缓而清晰:
“韩国指定联姻于你,正是因知寡人视你如珠如宝。你嫁过去,便是魏国最大的诚意,于国百利。”
他转身望向典儿,目光中帝王的锐利渐渐柔和,流露出一个父亲的不忍:
“可作为你的父王……我又岂忍心让女儿太受委屈?故而,先前无论是与宋国戴偃,还是此番与韩国议亲,寡饶态度始终是望你能以大局为重,配合国策,却又不愿真正强逼于你……这份纠结为难,你可能明白?”
提到惠施,魏王语气转为郑重:“惠施才识过人,寡人亦十分赏识,本欲予以重用。”到此处,他微微停顿,目光深沉地看向典儿,“但因父王始终顾及你的心意。若你执意不愿联姻,认定惠施,父王……也会顺从你的选择。”
然而,他的声音随即透出一丝无奈与告诫:“自古驸马难重用。这一点,你可知晓?若你最终择定惠施,寡人便只能赐他一个清贵闲职,让他做个安逸的闲散驸马,于国于政,再难赋重停”
魏王的话语落下,殿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仿佛在应和着这沉重而又无可奈何的抉择。
殿门沉沉开启,晚风卷入,吹得典儿袖角猎猎。她抬手悄悄抚住胸口——那里,藏着惠施所赠的半片竹简,上面只刻四字:“山河与共”。
此刻,她只能将竹简再往衣襟深处掖了掖,抬头望向远处:山河犹在,共者已远。
想到此处,两行清泪无声滑落,随风散入重重宫阙。
......
殿中铜漏一声轻响,像是谁悄悄拨动了时间的弦。
夕阳已没,宫灯次第亮起,将父女二饶影子投在丹墀上,一长一短,却显沉重。
魏王一声叹息,冕旒微颤,他伸手轻轻扶住典儿的肩,拭去她眼角的泪,低声问:“典儿,你可怪父王?”
典儿摇头,声音像风掠过铜镜:“不怪。只怪……生在帝王家。”
父女无声,静谧良久。
魏王回身走向御案,案头摊着一卷新拟的《襄陵战功封册》。帛面映光,朱砂灿然。
典儿目光一扫,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独独少了“庄周”二字。
她忍不住趋前两步,细看几遍,指尖轻点帛面。
“父王,襄陵之战,庄周功不在庞涓之下。为何通篇竟无只字?”
魏惠王抚须沉吟,似早有准备,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庄周非魏籍,又不在官吏簿录,赏之无名;其二,军功之赏,奖既往,更励将来。他既无意仕魏,纵加封邑,焉能再为我所用?”
话得温和,却像铜钟扣下,回声嗡嗡。
典儿霎时明白——庄周入幕,不过是她与惠施“私聘”的宾客,未经过王命铜符。
若此刻大张旗鼓褒奖,无异于告诉列国:魏王识人,尚需借他人之眼。颜威严,何以自处?
再者,金帛名爵,本为钓饵。庄周来去野鹤,不系樊笼,封他万户,亦难再驱策。既如此,何必浪费爵土?
想通此节,典儿胸口却愈觉发闷,声音不由得提高:“便是如此,对他也太不公平!若无庄周,襄陵之胜,未必有今日!”
魏惠王凝视女儿片刻,忽而软了语气,笑道:“寡人岂不知?只是法度所在,不可轻破。”
他略一思索,取过案旁玉管朱笔,在封册背页轻轻一圈,“可另以‘王室私恩’名义,赐庄周金帛,不录入官方功簿,也算全其体面。”
典儿欲再言,魏惠王已抬手阻止,语气仍带笑意,却含不容置疑的威重:“金可暗予,名不可明扬。此事到此为止,勿复再奏。”
殿门半掩,斜晖落在少女脚边,像一道越不过的金槛。
魏典儿只得俯首,低声应:“诺。”心底轻轻叹气——王权面前,“公平”二字,只能让路。
她转身欲退,忽闻父王又在背后唤住:“且慢。”
魏王微扬下颌,冠冕上的玉藻轻轻晃动,声音里带着君王特有的矜持与诱惑:
“庄周之才,寡人亦有耳闻。他若肯留在魏国、入仕朝堂——可即刻来见寡人。功名、爵禄、采邑,皆好商量。
典儿脚步顿在半空,背对父王。
忽然想起那人青衫落落、对爵位嗤之以笑的神情;
想起他谈及官场上勾心斗角、冷酷残忍、虚伪狡诈时,那满脸的厌恶;
想起他眼底深处,对温情美好的眷恋、对自由逍遥的向往。
她竟一时沉默。
典儿缓缓回身,并未领命,也未推拒,只轻轻敛衽一礼,声音像风一般掠过:
“儿臣……代为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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