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改造队撤离后留下的短暂真空,很快就被新的喧嚣填满。只是这喧嚣,不再带着令人窒息的政治高压,而是裹挟着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明的暗涌。
七月底的畜牧科办公室,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闷热。张振山站在屋子中央,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扫过众人时,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廖奎正和韩志刚、秦大山等人交代着夏季猪群防疫的注意事项,见科长召集,便停下话头,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了过去。
“刚接到场部通知,”张振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为庆祝八一建军节,加强军民团结,场部决定,在大礼堂举行军民联欢晚会。”
消息一出,办公室里起了一阵的骚动。不同于之前开大会的压抑,联欢会总归是带着些喜庆色彩的,尤其是在经历了改造队数月的精神紧绷之后,人们潜意识里都渴望一点放松和宣泄。
“要求各科室,必须至少出一个节目。”张振山继续道,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在布置一项普通的生产任务,“形式不限,唱歌、朗刷快板都行,内容要积极向上,体现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军民鱼水情。”他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另外,场部需要抽调部分人手,协助联欢会的后勤准备工作,主要是布置礼堂、准备道具这些。咱们科,廖奎,你算一个。”
廖奎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沉稳地点零头:“是,科长。”
他旁边的韩志刚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年轻人对热闹的性让他立刻举起了手,脸上洋溢着热情:“科长!出节目算我一个!咱们科组织个合唱吧!《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大家都会唱,气势也足!”
张振山看了他一眼,没反对,算是默认了:“行,这事你牵头,找几个嗓门亮的,抓紧时间练练,别到时候上台丢人。”
韩志刚欢喜地地应下,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盘算着找哪些人组队了。
然而,这看似正常的任务分配和节目筹备,却很快被注入了一丝不和谐的暗流。
通知下达后不久,联欢会的筹备工作便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筹备组由场部工会的几名干部和军人连队派出的一名宣传干事共同负责。就在廖奎接到后勤协助任务的当下午,一个消息便在有意无意的传播中,传到了畜牧科。
周子强,那个在改造队撤离大会上表演了一番“深情挽留”的知青,再次展现了他异乎寻常的“积极性”。他不知何时,已经向筹备组提交了一份详尽的舞台设计草图。
据看到草图的人,那图纸画得相当专业,不仅标明了主席台、观众席的区域划分,还细致地设计了背景板的样式——用红纸剪出“庆祝八一建军节”和“军民团结如一人”的大字,周围装饰着麦穗、齿轮和五角星的图案,确实紧扣主题,“体现了军民鱼水情”。
但令人玩味的是,周子强对舞台本身的结构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他的图纸上,对舞台的木板接缝、幕布悬挂点、后台堆放杂物的角落,甚至灯光可能照不到的阴影区域,都做了清晰的标注。他主动向筹备组请缨,希望能负责舞台布置的核心工作,声称自己“有美术功底”,“一定能将舞台效果做到最好”,并且“充分保障领导与军人同志的安全与观副。
更耐人寻味的是,筹备组,尤其是那位军人连队的宣传干事,在审阅了周子强的草图并听取了他的陈述后,竟然点头同意了,将舞台布置的协调工作交给了他。
廖奎在猪号听到韩志刚略带羡慕地提起这事时,正在清理猪槽的手微微一顿。他直起身,望向场部大礼堂的方向,眼神深邃。
傍晚收工,回到那间作为掩护的土坯房,廖奎将白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谢薇。
几乎是同时,仓库保管员王大姐也找到了谢薇。王大姐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语气比平时缓和了些:“谢,场部八一联欢会,后勤缺人手,你心思细,做事稳妥,去帮着布置下礼堂,主要是清点、分发装饰用品,记录物资出入。”
谢薇和廖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他们夫妻二人都被点名参与后勤,这巧合背后,恐怕未必全是偶然。
“看来,这场联欢会,想躲清静是不行了。”廖奎压低声音道。
谢薇蹙着秀眉,低语回应:“推是推不掉的,不如将计就计。我们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近距离看看那礼堂,也看看……都有哪些人在为这场联欢会忙碌。”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周子强对舞台结构那么热心,标注得那么详细,太不正常了。他到底是想‘布置’舞台,还是想‘利用’舞台?”
廖奎缓缓点头。周子强此举,绝不仅仅是为了出风头那么简单。那个舞台,在联欢会当晚,必将汇聚全场几乎所有重要人物的目光——场部领导、军人连队的军官士兵、乃至农场各个层面的职工。在这样一个焦点位置上,任何一点“精心设计”的“意外”或者“发现”,都可能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拿到舞台布置的权限,就等于掌控了在舞台上做手脚的便利。”廖奎冷静地分析,“无论是藏匿什么东西,还是制造某种事端,都变得容易很多。”
“我们必须盯紧他,”谢薇语气坚定,“在后勤岗位上,我们有机会接触到所有进出的物资,也能名正言顺地在礼堂内外活动。这是我们防范他,也是观察军队和场部其他人动态的机会。”
夫妻二人迅速达成了共识。无法置身事外,便主动融入,利用这层身份的掩护,将这看似喜庆的联欢会,变成他们洞察危机、收集信息的战场。
第二,联欢会的筹备工作全面展开。大礼堂内外顿时变得热闹非凡。韩志刚拉着几个年轻知青,在礼堂角落扯着嗓子练习合唱,虽然偶有跑调,但热情高涨。场部工会的人忙着写标语、剪字花。军人连队也派来了几个士兵,帮忙搬运桌椅、悬挂横幅,他们动作麻利,沉默寡言,与农场职工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福
廖奎和谢薇按照分工,在后勤区域忙碌着。谢薇负责登记和分发红纸、浆糊、绳索、钉子等物资,她细致地核对数目,记录领取人,看似专注本职工作,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舞台方向的动静。廖奎则和几个被抽调的男职工一起,负责体力活,搬运沉重的长条凳,架设临时的照明线路。他动作利落,话语不多,但【基础洞察(人际)】和【微弱情绪感知(被动)】却全力开启,捕捉着周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气息。
他看到周子强拿着那张图纸,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几个人在舞台上敲敲打打,悬挂幕布,调整背景板的位置。周子强的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眼神偶尔会掠过舞台下方那些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落,或者幕布厚重的褶皱处,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也看到了那名军人连队的宣传干事,抱着双臂站在台下,目光冷静地审视着舞台的布置进程,偶尔会与周子强交流几句,态度不上热络,但也并非全然排斥。
一种无形的张力,在这片看似忙碌喜庆的氛围下悄然滋生。大礼堂,这个往日用来开会、学习、偶尔放电影的地方,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汇聚了来自农场内部残余的勾心斗角、军人连队带来的外部压力,以及普通人对于短暂欢愉的单纯渴望。
廖奎搬起一条长凳,目光与不远处正在清点物资的谢薇短暂交汇。无需言语,精神链接已将彼茨警惕与观察传递。
七月的阳光透过礼堂高窗上积年的灰尘,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微的尘粒在其中飞舞、沉浮,给这片即将迎来喧闹的空间平添了几分陈旧与静谧交织的奇异观福
场部大礼堂内部,此时已是人影绰绰,一片忙碌景象。军装的草绿与职工们深浅不一的灰蓝混杂在一起,共同进行着联欢会前的清扫与初步布置。敲击声、拖动桌椅的刺耳摩擦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汇聚成嘈杂的背景音。
廖奎和谢薇随着后勤人员的人流,第一次踏入了这座礼堂的内部。两人面上不动声色,如同其他被抽调来的职工一样,带着些许被安排任务的寻常表情,但内在的警觉早已提升至最高。
“廖奎,你们几个,先把那边角落的长条凳都搬出来,擦洗干净,摆到观众区!”一个工会干部指着舞台侧面堆放的杂物喊道。
“谢,你来登记一下这边领走的扫帚、抹布数量,盯着点,别弄混了。”王保管员的声音依旧干脆,递给谢薇一个登记板和铅笔。
任务分派下来,正合他们心意。廖奎应了一声,便和几个男职工走向那堆满灰尘的角落。他动作利落,搬起沉重的长条凳,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隐蔽地掠过整个礼堂。
礼堂确实老旧了。高大的穹顶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深色的木质结构。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只是简单夯实。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木质舞台,高出地面约一米,几块铺板的边缘已经有些翘曲,颜色深浅不一,显然历经多年踩踏和潮气侵蚀。舞台后方挂着厚重的深红色幕布,颜色褪得发暗,边缘甚至有些破损。幕布两侧是通往后台的狭窄通道,幽暗难测。
他的视线扫过观众区的所有出入口——正门、两侧的侧门,以及舞台旁边一个疑似通向后台的门。门窗多是木质,有些关合不严,透出缝隙。这些都是需要默记于心的信息。
另一边,谢薇拿着登记板,看似专注地记录着物资领取,脚步却在不经意间移动,靠近舞台区域。她借着清点堆放在舞台下方的备用幕布、绳索和几件废弃道具(如破损的鼓、褪色的彩旗)的机会,更加贴近地观察着舞台的底部结构。
舞台下方,是光线难以企及的阴暗空间,堆满了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杂物,破旧的桌椅、残损的标语牌、甚至还有一些看不出原貌的废旧器材,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散发出一种潮湿的霉味。这里,俨然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在观察人物的过程中,差异显而易见。军人士兵们自成一组,主要承担需要体力和一定技术性的工作,如悬挂沉重的横幅、检查临时拉设的电线。他们动作标准,效率极高,彼此间交流多用简短口令和眼神,沉默中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纪律性。而农场职工们则相对松散,三三两两,一边干活一边低声交谈着家长里短或对联欢会的期待,气氛明显轻松许多。
廖奎在搬运桌椅的间隙,目光扫过礼堂一个远离主活动区域的角落。那里,高飞正默默地将一些散乱的电线归拢、盘起。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侧影挺拔而沉默。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电路布置的军人技术兵走过去,似乎是检查线路情况。两人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动作,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只是一瞬,随即各自分开,继续手中的工作。
自然得如同无意间的动作一致。
但廖奎凭借着特种兵的敏锐和【基础洞察(人际)】的加持,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同步。这不是陌生人之间该有的默契。
就在廖奎心中警讯微升之时,另一边的谢薇,已经借着清点物品的名义,走到了舞台下方靠近右侧幕布的杂物堆附近。这里堆放的废弃道具更多,阴影也更浓重。她正弯腰假装查看一捆绳索的数量,突然——
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如针刺般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同时在她和廖奎(通过精神链接)的心头掠过!
是【危机预警】!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冰冷电火花,瞬间即逝,并未指向明确的威胁来源,更像是一种弥漫在特定区域内的、潜在的危险气息。但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惊悸感,却无比真实。
谢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拿着登记板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立刻直起身,目光自然地转向别处,仿佛只是蹲久了有些头晕,用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几乎在同一时刻,不远处的廖奎也仿佛被脚下的杂物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个趔趄,顺势扶住了旁边的一张破桌子,低头咒骂了一句什么,掩饰了那瞬间的异常。
两人隔着忙碌的人群,目光有过一次极其短暂的接触。无需言语,精神链接中涌动的警惕与确认已经明了一牵
有东西……或者,那个位置,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谢薇没有再在原地停留,她拿着登记板,脚步自然地转向了舞台另一侧物资堆放点,继续着她的清点工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已将舞台下那片阴影区域,尤其是刚才触发预警的杂物堆深处,牢牢刻印在脑海之郑
廖奎也重新扛起长条凳,走向观众区,面色如常,但内心的弦却绷得更紧。周子强对舞台结构的异常关注,高飞与军人技术兵那无声的交流,以及此刻这来自舞台下方的【危机预警】……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这个即将成为全场焦点的地方。
初步的探查,已经证实了他们最深的不安。这个看似为了庆祝与团结而布置的礼堂,光鲜的表象之下,确实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与危险。而这场军民联欢,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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