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光从空那道巨大的裂隙中渗出,像凝固的污血,沉重地涂抹在孤儿院后院的每一寸角落。
枯草伏地,每一根都如同从水泥裂缝中伸出的手指,在绝望中干涸僵直。
那架秋千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铁链上褐红色的疮痂层层剥落,仅存的坐板朽烂发黑,在风里发出一种缓慢而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声响的间隔都长得令人窒息。
夜溪站在那棵歪扭的老槐树下,仰着脸。
虬结的枝桠将她切割成碎片,裂隙渗出的暗红光芒在她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上静静流淌。
她一动不动,冰蓝色的眼瞳里空无一物,没有倒映树影,没有倒映裂隙的轮廓,甚至没有倒映那诡异的光源,只有一片彻底涣散的虚无,深不见底。
洛川找到她时,脚步下意识地滞涩在枯草上。
李院长屋内那最终熄灭的死寂,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上,而眼前她的静默,却像一把更冷的冰锥,径直刺入心脏。
她单薄的背影仿佛不是立在风中,而是正被这片荒芜的土地无情地吞噬,连带着那点微末的、关于存在的证明,一同拖入泥泞深处。
“夜溪。”他唤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生怕惊动了她,她便真的如幻影般碎裂了。
她没有回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分。她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头顶那片缓慢蠕动的巨大伤口,或者,是比那裂隙更深邃的、她内心的空洞。
风卷着江水的腥气与铁锈的涩味,掠过地面,刮起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碎响。裂隙的边缘,暗红的光芒似乎又浓郁粘稠了几分,如同不断渗出的新血。
“这里风大,”他再次开口,喉间有些发紧,“孩子们......姜老师会照看。李院长他......”他艰难地寻找着词句,试图抛出一根能将她拉回现实的线,哪怕只是一根蛛丝。
“李院长”这个名字,像一枚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那片虚无。
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凝滞地,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却没有焦点,涣散的目光穿透他,落在某个他无法看见的、遥远而模糊的虚点上。
她沉默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梦游般地从他身侧走过,走向那架腐朽的秋千。每一步都轻得没有声音,仿佛没有重量。
朽坏的木板在她坐下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瘦削的脊背弓起,脚尖无力地悬离地面几寸。
她把自己缩得很很,试图塞进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壳里,一个或许能隔绝所有失去和空白的壳。
洛川跟上前,枯草在脚下碎裂。他停在她身后,目光掠过锈蚀的铁链,落在她低垂的、被散乱发丝完全遮掩的侧脸上。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铁链冰冷粗糙的质感,然后,极轻地,施加了一点推力。
吱——呀——
滞涩的摩擦声撕裂了粘稠的寂静,秋千开始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幅度,缓慢地晃动。
那细微的摇晃,仿佛是一种许可,撬开了她紧锁的唇。
“上次他给我带......新的棉絮......”她的声音飘出来,气若游丝,破碎得不成句子,“他......缝进袄子里......冬......就不会冷了......”
洛川沉默地推动秋千,听着。
“我记得......他笑的时候......眼睛很弯......皱纹......都会挤在一起......”她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颤抖,环抱自己的手臂勒得更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的声音低下去,埋进臂弯里,变得更模糊,每一个词都裹着厚重的湿气。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她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全然的迷茫,像是在问自己,问这片土地,问那毫不回应的空,“我......是谁呢......”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袖口,留下不断扩大的湿痕。她没有发出一点啜泣声,只有那单薄身体的剧烈颤抖,泄露着这场无声的雪崩。
“他问过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除了夜溪......还有过什么......为什么......会躺在那里......雨那么冷......”她断断续续地低语,词汇支离破碎,像是在漆黑的水底打捞,指尖只能触碰到冰冷滑腻的碎片,却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他......记得......记得我醒来时的样子......记得我头发不是这样的......他给我盖被子......很厚......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是......很暖和......”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被风吹得散开,几乎听不清。
“现在......记得我的人......没有了。”她轻轻地,那轻飘的语调里是一种认命般的空洞,“那我......是谁的证明......还在哪里......夜溪......为什么......要存在......”
眼泪流得更急,她却只是更紧地抱住自己。
“刚才......站在树下......”她喃喃,声音闷在臂弯里,含混不清,“我拼命想......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她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尖锐而痛苦,“......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白......”
洛川的手静静搭在铁链上,清晰地感受着从那具身体传来的震颤。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岸,一座无言的礁石,承接着这场无声的海啸。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轻浮。
裂隙渗出的暗红光晕仿佛又偏移了几分,更清晰地照亮她蜷缩的背影。洛川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脊线,然后,凝固在她散落的长发上。
变化正在无声而剧烈地发生。
那原本如初雪纯净的银白,自肩颈处的发根开始,被一种不祥的灰色浸染。
那灰色极淡地晕开,然后逐步向下,颜色加深,变为沉郁的烟灰,如同被污水一遍遍冲刷,直至那几缕垂落她膝头、随风微动的发梢,彻底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墨黑。
白、灰、黑,在她发丝上交织出一幅诡异而刺目的渐变图,仿佛她正从某种纯粹的状态,无可挽回地滑向混沌。
就在这时,际的裂隙深处,传来一声极其遥远却沉闷的轰隆,像是某种巨大结构的坍塌,声音硬冷地砸破了后院的死寂,短暂地撕裂了粘稠的哀伤。
洛川的手指无意识地下移,极轻地,用指尖捏起一缕她垂在背后的发丝。
一股诡异的冰冷瞬间刺入他的指尖,那是一种活生生的、正在疯狂抽离温度和生机的虚无感,冻得他指骨几乎瞬间僵麻。
他猛地松开手。
而她,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沉浸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空白与哀恸之海的海底。直到她抬起被泪水浸得冰凉的手,茫然地想去擦拭脸颊,指尖却无意间勾缠到了几缕垂在胸前的发丝。
动作骤然停滞。
指尖停留在那截墨黑、冰凉、陌生的发梢上。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连风似乎都停了。她细微的颤抖也消失了。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婴儿般的懵懂,低下头,看着自己指尖上沾染的湿意。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冰凉濡湿的脸颊。
冰蓝色的眼眸中,那滔的悲伤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橡皮擦凭空抹去,没有过渡,只剩下一片彻底的空旷与茫然。干净得令人心惊。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眼神却纯净得像从未经历过任何风雨,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着自己湿润的指尖,又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荒草,残垣,锈蚀的秋千,扭曲的老树,最后,目光落在头顶那片无声蠕动、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巨大裂隙上。
“......奇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细微鼻音,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悲赡杂质,只有全然的、找不到源的困惑,“我......为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墨黑,眉头微微蹙起,像一个面对无解谜题的孩子。
“......在哭?”
她坐在吱呀轻响的秋千上,身影在庞大诡异的空背景下渺得如同一粒尘埃。
发梢那抹突兀的墨色,是命运冷酷的批注。
而她眼中那片一无所有的茫然,锋利地割裂着现实。
洛川站在她身后,指尖那缕噬骨的冰冷仍未散去。他看着那在风中微微飘动、色彩诡谲渐变的发丝,再看向她那双被疑问占据的、一尘不染的眼眸。
记忆的边界,并非堤坝,而是流沙,正在他眼前无声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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