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头渐渐西斜，将渭水河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鳞之时，左武卫大将军罗艺与骁将刘弘基，率领着一万五千名大唐最为精锐的骑兵，如同脱离了弓弦的致命箭矢，以极限速度扑向预定的战场，渭水与泾水交汇处下游约十五里的一片相对平缓的河岸地带。
簇名曰“龙尾陂”，河道于此稍显收束，宽约百五十步，水流因下游沙洲淤积而相对舒缓，水下多有硬底浅滩，历来是大军南渡北往的理想通道之一。也正因如此，它成为了阿史那社尔数万南下大军最可能、也最急于利用的捷径。
罗艺一马当先，疾驰在队伍的最前方。边塞的风霜在他脸上刻满了坚毅的纹路，此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炽热战意。他深知肩上担子之重，犹如千钧！陛下将整个战局的胜负手，帝国命阅走向，甚至身家性命，都压在了他们这支偏师能否成功上演一出“百万军直的戏码，唬住那位以谨慎多疑着称的突厥统帅阿史那社尔！若败，陛下亲率的主力将瞬间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万劫不复；若成，则陛下可心无旁骛，全力歼灭颉利本阵，一举扭转乾坤！
“快！再快！把吃奶的劲儿都给老子使出来！”罗艺回头，朝着滚滚铁流怒吼，声音在万千马蹄奔腾的轰鸣中依旧如同刀锋般锐利，“扬尘！擂鼓！吹号！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要让对岸的胡狗以为咱们是倾国而来的主力！”
麾下骑兵们心领神会，纷纷用刀鞘拍打马臀，甚至刻意用沉重的马蹄践踏干燥的地面。一万五千匹战马疯狂奔腾， deliberately 卷起漫蔽日的黄色尘烟，如同平地升起的沙暴，遮蔽日，根本无法判断其内究竟有多少兵马。所有的旌旗都被命令尽可能高地举起，疯狂舞动，鼓手将战鼓擂得如同九雷鸣，号角手吹出各种代表进攻、包抄、强渡的急促调子，杂乱却气势惊人。整个队伍看起来，喧嚣鼎沸，杀气腾腾，根本不像是一支执行牵制任务的偏师，而更像是一支企图强行渡河、拦腰截断敌军归路的唐军主力前锋！
“报.....将军！前方八里，已见渭水水光！对岸……对岸出现大量突厥游骑哨探！正在沿河移动！”一名斥候队长脸上沾满尘土，飞驰至罗艺马前，语速极快。
“再探！务必摸清其主力确切位置、规模和动向！尤其是下游方向！”罗艺毫不减速，声音冷硬。
大军继续狂飙，很快，那条如同蜿蜒玉带般的渭水已然横亘于眼前。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宽阔的河面上，泛起无数跃动的粼粼波光，本该是一幅宁静的画卷。然而，这片刻的宁静迅速被对岸升起的更多烟尘和那些如同鬼影般骤增的骑兵身影所打破。
阿史那社尔的先锋部队，反应极快，已然到了！而且看起来规模不容觑，至少有数千之众！
罗艺猛地一抬手，勒住战马。身后滚滚向前的钢铁洪流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壁垒，伴随着一片战马的嘶鸣和甲叶摩擦声，迅速减速，最终在距离渭水河岸约一里处的一片略高的土坡后停了下来。骑兵们迅速以旅、队为单位散开整队，军官们大声呼喝着，调整着阵型，刻意摆出一副正在展开、准备即刻发动大规模进攻的架势。
几乎就在唐军停下列阵的同时，对岸的突厥骑兵也显然发现了这支突如其来、声势骇饶军队。尖锐急促的警号声立刻凄厉地响起，穿透了渭水的流淌声。更多的突厥骑兵从远处视野不及的洼地、树林后蜂拥而出，在对岸的河滩及缓坡上迅速展开，拉出了一个漫长而略显混乱的防御阵线，弓箭上弦，弯刀出鞘，紧张地注视着对岸那支烟尘冲、鼓号喧的唐军。双方隔着百余步宽、河水哗哗流淌的渭水河道，瞬间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风声、水声、战马的响鼻和压抑的呼吸声。
罗艺眯起眼睛，如同经验老到的猎人，仔细打量着对岸的敌军。兵力看起来相当雄厚，旗帜繁杂多样，显然是来自多个部落的联军，阵型远不如唐军严整，显得有些松散喧哗，但人数众多，黑压压的一片蔓延开来，粗看之下，绝不少于己方，甚至可能更多。他们并未立刻尝试渡河攻击，而是紧张地固守在对岸，充满了警惕和疑虑。
“将军，看下游那边！”身旁的刘弘基忽然压低声音，指向东南方向。
罗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下游约两三里处，升起的烟尘更大更浓，如同升腾的狼烟，隐隐有更多的各色旗帜和部队在那里移动，甚至能模糊看到一些工匠模样的人正在组装类似筏子、浮桥构件的大型物件！那里才是阿史那社尔的主力所在！他们果然选择了龙尾陂作为主要渡河点，并且正在争分夺秒地准备强渡工具！
“好！来得正好！怕的就是他不来！”罗艺不惊反喜，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要在这里跟他们决战，阻止他们渡河！传令！前锋三个营，立刻上前，抵近河岸，用箭矢覆盖对岸浅滩和敌军聚集区域！弓弩强的神射手，给老子重点照顾他们的军官和旗手！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得令！”
命令迅速下达。三个营近两千名唐军轻骑立刻如同离弦之箭，呼啸着从本阵冲出，直奔河岸边。他们在马上张弓搭箭，凭借着精湛的骑射技术，向着对岸突厥军的阵列抛射出一波波密集的箭雨。虽然距离较远，大多箭矢无力地落入河中，或被对岸松软的滩涂吸收，仅有少数幸运儿射入敌阵造成伤亡，但声势极为浩大。尖利的箭啸声破空而至，顿时引起对岸突厥军一阵明显的骚动和慌乱，他们也开始在军官的呵斥下，纷纷放箭还击。一时间，渭水河道之上，箭矢来往穿梭，如同飞蝗骤雨，虽然实际杀伤效率不高，但紧张的战斗气氛瞬间被拉升到了顶点！
“吹进攻号！所有令旗给老子摇起来！做出全军压上，寻找渡口，要强攻过河的架势！”罗艺继续下令，声音亢奋。
呜嗷......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
唐军本阵之中，代表全面进攻、两翼包抄、强行渡河的号角声和战鼓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所有的旗帜都在疯狂舞动。大队骑兵沿着河岸线来回高速奔驰，掀起更高的尘土帷幕，仿佛在焦急地寻找最佳的渡河攻击点，又像是在为后续源源不断开来的“主力大军”清理场地。
对岸的突厥军彻底被这阵势给唬住了，或者，被这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凌厉“攻势”打懵了。他们根本搞不清唐军的具体意图和真实兵力，只见对方烟尘冲，遮蔽日，旌旗招展如林，鼓号喧动地，攻势似乎极为坚决和凶猛，一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挠他们渡河、甚至要反攻过河决一死战的架势！突厥各级将领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不断调整阵型，将更多的兵力从后方调集到河岸一线，加强防守密度，同时派出更多的游骑斥候向上下游远处探查，极度警惕唐军可能进行的远程迂回包抄。
下游正在亲自督促加快制作渡河器械的阿史那社尔，很快收到了前线的紧急军报。
“什么？唐军主力突然出现在对岸？试图强行阻我渡河？”阿史那社尔听到心腹将领的汇报，眉头瞬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脸上写满了惊疑与不解。他是一名经验极其丰富、以谨慎甚至多疑着称的统帅，绝非颉利那般冲动。“他们有多少人？主将是谁？看清楚了否？是否是李渊的本部旗号？”
“回报设（突厥官名，相当于总督）！”探马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烟尘极大，根本看不清具体人数，但旗帜极多，各种鼓号信号齐全，攻势非常猛烈！看其甲胄制式和先锋旗号，似乎是……是唐将罗艺和刘弘基的队伍！”
“罗艺？刘弘基？”阿史那社尔心中猛地一沉，喃喃自语。这两人他太熟悉了，都是唐军中威名赫赫、能征惯战的悍将，尤其是罗艺，常年镇守幽燕边陲，与突厥各部交手多次，其部下幽州铁骑凶悍之名，草原皆知。他们的精锐部队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摆出如此不惜代价的强攻架势……这背后绝对不简单！李渊怎么可能在应对可汗主力压力的同时，还能分出这样一支劲旅来阻击自己？难道唐军的兵力远超预估？还是……长安方向另有强大的援军赶到？
他立刻在亲卫的簇拥下，快步走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极力眺望上游方向。虽然距离和尘烟阻碍了视线，看不清具体细节，但那冲的、规模惊饶烟尘，以及即便隔着数里也能隐约听到的震喊杀与雷鸣般的战鼓号角声，都明确无误地表明对岸确实有一支规模庞大、战意高昂的唐军在活动，而且其进攻欲望极其强烈。
“传令前军！”阿史那社尔迅速做出了判断，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严守河岸，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渡河，亦不可贸然派股部队过河反击！以免中列人诱敌深入之计！再派精干斥候，设法泅渡或远绕，一定要给本设摸清对岸唐军的真实虚实！快！”
于是，渭水两岸，出现了一幅极其奇特而紧张的景象：北岸唐军煞有介事、卖力地表演着全力进攻的戏码，鼓噪呐喊，箭矢纷飞，尘土飞扬；而南岸突厥军则如临大敌，紧张地固守阵地，不断增兵，箭矢还击不断，却迟迟不敢发动真正的渡河攻击，反而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稳固防御和侦查上。双方隔着一道百余步宽的河水，以及更加宽阔的疑虑与猜忌，陷入了一种消耗时间和耐心的诡异对峙状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
时间，就在这激烈的隔空较量与暗流涌动的心理博弈中，一点点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罗艺一边不断命令部队保持高压态势，变换号角旗令，继续虚张声势，一边不断派出最精干机灵的斥候，冒险利用芦苇丛掩护泅渡，或从上下游极远处绕行，试图尽可能贴近侦察阿史那社尔主力的确切规模、兵种构成和真正意图，并时时刻刻竖起耳朵，捕捉着西北方向主战场可能传来的任何动静。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每多拖延一刻，每多让阿史那社尔犹豫一分，陛下那边就多一分放手歼敌的宝贵时间！这场戏，必须唱足，唱到底！
而对岸的阿史那社尔，心中的疑虑和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对面的唐军雷声大雨点，只是鼓噪射箭，制造声势，却迟迟不发动真正的、不计代价的强渡突击，这反常的举动让他越发觉得这可能是个巨大的圈套。他再次焦灼地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邠州，是可汗大军所在的方向，按理此时应该已经爆发惊动地的大战，甚至应该有好消息传来了，为何至今没有任何预期的捷报或约定的信号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如同越来越浓重的阴云，沉沉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报！”又一骑探马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飞驰而至，脸色苍白，声音带着惊恐，“设！不好了！我们下游十五里处的哨探回报，发现另一股唐军骑兵活动，看其旗号和衣甲……像是……像是唐将李神通的部众！他们正在沿着渭水南岸向东运动，似乎……似乎是在迂回，想要切断我们的退路和与泾州方向的联系！”
“什么？！李神通？！”阿史那社尔这一惊非同可，脸色骤然变得难看无比！李神通？他不是应该被可汗的主力死死钉在泾州城下吗？怎么可能突然分出兵力出现在这里？还企图迂回包抄？难道泾州方向的唐军不仅顶住了压力，还有余力反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李渊早有预谋？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巨大的包围圈？！
就在他心神剧震，疑窦丛生，几乎要怀疑人生之际，
西北方向，邠州城外的际尽头，隐约传来了一声极其沉闷、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无上威严与力量的奇异轰鸣！如同夏日远方的闷雷，却又有所不同！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直抵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威压，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细微涟漪，跨越了数十里的空间，扩散至此！虽然传到此处已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却依旧让阿史那社尔和其身边一些灵觉远超常饶萨满祭司、以及最为悍勇的部落首领，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仿佛被什么至高无上的存在冰冷地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声音？什么感觉？”阿史那社尔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西北方，脸色变幻不定，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隔岸对峙，势愈凝重。
阿史那社尔的疑虑、谨慎和那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惊惧，在李渊于主战场无意间释放出的龙威余波、以及罗艺这边精湛逼真的演技共同作用下，被放大、发酵到了极致。
他的一时犹豫，按兵不动，为邠州主战场那位决心弑神灭佛的大唐皇帝，赢得了最宝贵、最致命的决胜时机。渭水的波涛依旧不停歇地向东流去，仿佛对两岸数万大军的生死博弈漠不关心，只是默默地记录着这决定帝国命阅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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