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透莲花楼吱呀作响的木板缝隙,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砭骨的湿冷。
谢淮安出去了一趟,好些时间才回来。
李莲花还被几缕若有似无的莹白丝线悬吊着,在房梁下,晃晃悠悠。
体内碧茶之毒的余痛仍在骨头缝里隐隐作祟,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经脉。
罪魁祸首就坐在他对面。
谢淮安盘膝坐在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几旁,身下是李莲花那床勉强凑合用的薄被叠成的蒲团。
他一身灰袍,衬得那头霜雪般的灰白发丝在昏暗油灯下有种妖孽般的绝美。
他手里没捏棋子,换成了一个巧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包炒得焦香的南瓜子。
“喀……喀啦……”
清脆的剥瓜子声,在死寂的楼内显得格外刺耳。
谢淮安动作悠闲,指尖灵巧地捻起一粒,耐心地剥着。
其实就是一个法术的事情,但他喜欢用手剥。
在家里的话,剥好后送给娘亲吃,娘亲会很温柔很宠溺的摸他脑袋,他最乖了……
他想娘亲了。
谢淮安轻轻用力,瓜子壳便应声裂开,饱满的瓜仁被他放在空碗中,空壳则丢到脚边的破陶碗里。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做什么稀世珍馐。
而不是在守着一个被自己吊起来的、半死不活的二哥。
李莲花闭着眼,努力调息,试图忽略那恼饶“喀啦”声,以及体内残留的、被谢淮安这疯子“搅动”过后的余毒带来的隐痛。
但谢淮安的存在感太强,那悠闲的姿态,那剥瓜子的声音,无孔不入。
李莲花被吵到脑瓜疼!
忍无可忍,“你能安静点吗!!!”
“儿啊,”谢淮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沙哑,打破了沉寂。
他眼皮都没抬,目光依旧落在手中新捻起的一粒瓜子上,仿佛在自言自语,“那个云什么丘……哦,云彼丘。你想他怎么死?”
李莲花倏地睁开眼,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谢淮安终于舍得抬眼瞥了他一下,那双酷似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方才那点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没什么。就是觉得,他既然那么爱惜羽毛,那就让他……彻底脏了,被所有人踩在脚下,吐唾沫,一辈子死生不能,岂不有趣?”
他指尖轻轻一弹,那粒刚捻起的瓜子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落入陶碗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先从这只聒噪的虫子开始吧。让他身败名裂,人人喊打,哦,还要再加点比碧茶之毒更折磨饶毒给他。”谢淮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明日的早饭,“放心,不脏你的手,也无需你动手。”
李莲花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谢淮安绝非虚言,更知道他口中的“有趣”,对云彼丘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想阻止,内心却莫名有一股难言的怨恨,像极了刚中毒后众叛亲离那股愤恨。
那种痛恨仿佛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大树,恨不得把那些人一个个砸死扎死掐死刺死!
他想质问,却怎么可能也不出口,心中酸涩滞顿,复杂难辨。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陌生人,尚且这么为他,他那些同甘共苦的兄弟,却无动于衷,恨不得他真死了。
他的身体被无形的丝线禁锢着,连声音都带着虚弱的滞涩:“老六啊!你……”
“嘘——”谢淮安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打断了他,眼神里带着点不赞同的责备,“耐心点,老二,看戏就好。这才第一折呢。”
他重新低下头,慢悠悠地又捻起一粒瓜子,仿佛刚才只是决定踩死一只蚂蚁。
“喀啦……”
那清脆的剥瓜子声,在李莲花听来,如同催命的更鼓。
* * *
江湖的风,刮得最快也最毒。
短短三日,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炸遍了整个武林,其势之猛,其言之凿凿,远超任何一次武林大会或宝藏现世。
“听了吗?惊秘闻啊!”
“四顾门!当年的下第一门!”
“李相夷!李门主!东海之战前就被自己人下了毒!碧茶之毒!下至毒啊!”
“谁干的?还能有谁!云彼丘!就是他!曾经的四顾门军师!李门主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千真万确!有当年药魔配毒的残方流出,笔迹对得上!还有四顾门几个隐退多年的老供奉亲口指认!就是他!亲手把毒下在了李门主庆功的酒里!”
“为什么?是为了一个女人!角丽谯那个妖女!”
“呸!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个妖女就毒害恩主,欺师灭祖!”
“难怪李门主东海之战会败!身中剧毒,如何能敌?!”
“云彼丘!武林败类!人让而诛之!”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从茶馆酒肆钻入深宅大院,从绿林山寨蔓延到名门正派。
每一个细节都被“知情者”添油加醋,变得无比“真实”。
药魔的残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被翻了出来,上面的字迹竟真的与云彼丘早年手书有几分相似?
几个早已隐居、身份清贵的四顾门旧人,多半是谢淮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请”出来的。
也“痛心疾首”地站了出来,言辞含糊却极具引导性,矛头直指云彼丘。
证据链“完美”得令人窒息。
云彼丘本来藏身于百川院,一封似是而非的信,把他引出了百川院。
他本是风雅清高的性子,虽因当年之事内心煎熬,但自问行事隐秘,更在最后关头试图弥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整个江湖唾骂的靶心。
当第一个认出他、朝他扔烂菜叶的路人出现时,他惊愕莫名。
当曾经对他恭敬有加的故旧子弟在街上拦住他,义愤填膺地痛斥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甚至拔剑相向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塌了!
他试图辩解,声音在愤怒的人群中显得苍白无力。
他亮出身份,换来的只有更汹涌的鄙夷和唾骂。
他想找出流言的源头,却发现那源头如同鬼魅,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他走到哪里,鄙夷、仇恨的目光就如影随形。
曾经受人敬仰的“玉面诸葛”,成了过街老鼠,连乞丐都敢朝他吐口水。
短短数日,云彼丘须发凌乱,衣衫污秽,形容枯槁。
他躲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里,听着外面搜寻他“清理门户”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眼神涣散,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 可这辩解,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弱。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处不在的恶意,几乎将他逼疯。
他紧紧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泥塑神像脚下,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昔日清亮的眼眸里只剩下恐惧、绝望和彻底的崩溃。
名声?道义?他视若性命的东西,已被彻底碾碎成泥。
莲花楼内。
谢淮安依旧坐在矮几旁,慢条斯理地下着棋,目光转向李莲花,那里面跳跃着油灯幽暗的光,如同深潭下的鬼火,“肖紫衿。”
一个灰衣人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递上一枚的蜡丸,随即又无声退去,融入外面的夜色。
谢淮安指尖微动,蜡丸碎裂,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条。
他展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鼠入破庙,兼中蛊毒,神志已溃,死生不能。”
他嗤笑一声,指尖搓动,纸条连同蜡屑瞬间化为齑粉,飘落在地。
“不堪一击。”他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楼里格外清晰。
他抬眼,看向还被吊着的李莲花,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点评,“二哥,你看,对付这种伪君子,撕掉他那层皮,让他暴露在光化日之下,比杀了他痛快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人诚不我欺。”
李莲花沉默着,心中五味杂陈。
看着云彼丘如此下场,他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恨怨倒是消了些。
谢淮安的手段,太精准,太狠毒,也太……轻松了。
仿佛玩弄人心于股掌,只是他消遣的游戏。
“下一个,”谢淮安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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