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坊市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西南方向的山路愈发崎岖险峻。三百里落霞山脉，层峦叠嶂，云雾如海，奇峰怪石隐现其间，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韩墨羽衣衫褴褛，脚上的树皮早已磨穿，赤足踏在布满棱角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上，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若非丹田深处那点微弱却倔强的暖流一次次将他从脱力的边缘拽回，他早已成了山涧深处的一具枯骨。
当一片被巨大、无形屏障笼罩的山谷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时间已滑过整整二十个日夜。
七玄门！
巨大的山门并非想象中玉石雕琢、金碧辉煌的仙阙，而是由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高达数百丈的然黑岩巨峰构成！巨峰相对而立，中间形成一道宽阔的峡谷入口。峡谷入口处，并无实体门户，只有一道肉眼可见、如同巨大水幕般流淌着的淡青色光幕，其上符文流转，明灭不定，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磅礴威压。光幕之上，三个铁画银钩、笔力万钧的巨大古篆字——“七玄门”——悬于虚空，字迹并非书写，更像是由无数道细的青色雷霆汇聚而成，每一笔都蕴含着撕裂苍穹的恐怖力量，仅仅是远远望上一眼，便觉神魂震颤！
山门外，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汇聚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数千名来自四面八方、年龄不一、衣着各异的身影，挤满了谷口前那片巨大的青石广场。他们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对仙道的渴望，对改变命阅孤注一掷。孩童的啼哭，少年的紧张喘息，青年焦躁的踱步，老者低沉的咳嗽，以及各种方言俚语的交谈、祈祷、争吵……汇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希望气息的声浪，冲击着韩墨羽的耳膜。
他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艰难地挤入这片沸腾的人海。周围的修士，哪怕是最落魄的，气息也比他沉稳凝练，衣着也比他整洁。他赤着脚，露着布满伤痕的腿，褴褛的衣衫如同挂着的破布条，浑身散发着长途跋涉的汗馊和山林间的泥土腥气。一道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无形的针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身体尽量蜷起，减少存在感，目光却死死盯着山谷入口处，那巨大的青色光幕前，临时搭建起的几座石台。
石台由巨大的青条石垒砌，古朴厚重。每座石台后都端坐着一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的七玄门弟子，神情或冷峻，或淡漠，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石台正中，矗立着一根约莫一人高的暗青色金属柱，柱身光滑，隐隐有细密的符文流转，透着一股冰冷而神秘的气息。
“肃静！”一声清喝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切开了广场上鼎沸的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饶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名站在最中央石台边缘、面容冷硬的青年修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喧嚣的广场瞬间落针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紧张的心跳。
“七玄门开山纳新，规矩不变！”冷硬修士声音毫无起伏，“骨龄二十以下，身无恶疾，可上前测试灵根资质！通过者，依资质分入外门、内门！未通过者，自行离去，休得聒噪！扰乱秩序者，废去修为，驱逐下山！”
冰冷的话语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巨大的波澜。有人脸色煞白，有人握紧拳头，更多人则是死死盯着那几根暗青色的金属柱。
测试开始了。
人流缓慢地向前蠕动，分成几队，依次走向那几座石台。韩墨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队伍一点点挪动。他前面是一个衣着尚算整洁的富家少年，被一名气息沉稳的老仆护着。少年紧张地走上石台，在青袍弟子淡漠的示意下，颤抖着将手按在了冰冷的金属柱上。
嗡——
金属柱微微一震，顶端骤然亮起一道明亮的土黄色光柱！光柱纯净、凝实，足有半尺高，稳定地散发着厚重的气息。
“土系单灵根，中品！”石台后的青袍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认可，“不错！站到左侧候着！”
富家少年和老仆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几乎要跳起来，在老仆的提醒下才强压激动，挺直腰板站到了石台左侧那片明显空旷、被无数羡慕目光聚焦的区域。
单灵根！中品！韩墨羽的心猛地一跳。他不懂具体的品阶划分，但看那青袍弟子的态度和周围瞬间爆发的惊叹低语，便知道这绝对是极好的资质！
紧接着上前的，是一个瘦弱的农家少女。她怯生生地将手放上金属柱。柱身光芒亮起，一道微弱的淡蓝色水光，旁边还夹杂着一缕更细、几乎难以察觉的绿色光芒。光柱只升起寸许，且光芒黯淡，摇摆不定。
“水木双灵根，驳杂不纯，下下品。”青袍弟子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不带丝毫感情，“资质低劣，未达入门标准。下一个！”
少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被旁边维持秩序的弟子面无表情地请下了石台。
希望与绝望，在石台上不断上演。
“金火双灵根，下品！站右侧！”
“水木土三灵根，驳杂，下下品！不合格！”
“木系单灵根，上品！好！站左侧！”
“金木水火四灵根，驳杂不纯，废灵根！下一个！”
……
终于，轮到了韩墨羽。
他赤着沾满泥污的脚，一步步走上冰冷的石台。石台后那名面容冷硬的青袍弟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他褴褛的衣衫和赤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淡淡的嫌恶。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嘲讽，更多的是漠然。
“手，放上去。”青袍弟子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韩墨羽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紧张。他伸出那只布满了茧子、裂口和污迹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按在了那冰冷的金属柱表面。
触手冰凉，金属的寒意直透骨髓。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命阅宣牛
嗡……
金属柱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顶端光芒亮起！
不是纯净的单色，也不是清晰的双色。而是数道微弱、黯淡、如同浑浊污水般混杂纠缠在一起的光丝，艰难地向上攀升！赤红、土黄、淡青、灰白、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幽蓝……足足四五种色泽，彼此冲突、抵消，挣扎着向上蠕动。光柱极其矮，仅仅升起了可怜的一寸高度，光芒更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那浑浊的光泽，如同劣质的染料胡乱泼洒在一起，毫无美感，只透着一股令人沮丧的驳杂与虚弱。
整个石台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连旁边几个石台测试的光芒和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黯淡下去。
青袍弟子脸上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冷漠，如同在看一块路边的顽石。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宣判：
“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驳杂不纯，灵力感应微弱，下下品伪灵根。”
伪灵根！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韩墨羽的耳膜，贯穿心脏！虽然早有预感自己资质不会太好，但当“伪灵根”这三个冰冷残酷的字眼被如此直白地宣判时，一股巨大的寒意还是瞬间将他吞没。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按在金属柱上的手微微颤抖，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进了灵魂深处。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低的嗤笑和毫不掩饰的叹息。
“五行伪灵根…啧啧，废得不能再废了…”
“这种资质也敢来？真是不知高地厚…”
“白跑一趟，可怜…”
青袍弟子根本无视韩墨羽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僵直的身体，目光已经越过他，看向下一个等待测试的人，口中继续吐出冰冷的判词，如同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资质低劣，本不足以入门。念你跋涉至此，尚有一分向道之心。外门杂役处尚缺人手，你可愿往？”
杂役处！
不是外门弟子，是杂役！是宗门最底层，是干最苦最累活的奴仆！
巨大的落差如同当头一棒，砸得韩墨羽眼前发黑。他想起了青岩坊市露宿的冰冷长街，想起了村民的嘲笑，想起了祖父浑浊绝望的眼神……仙路近在咫尺，却只为他打开了一道通往泥泞的后门。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屈辱和不甘。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青袍弟子冰冷淡漠的双眼，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待蝼蚁般的理所当然。
“愿…愿意。”两个字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没有选择。离开这里，他无处可去。杂役，至少还在门墙之内！
青袍弟子似乎早就料到了答案，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随手从石台下的木箱里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质地粗糙的灰黑色木牌，上面用简陋的刻刀刻着一个冰冷的编号——“丁丑七六”。他像丢垃圾一样，将木牌丢在韩墨羽脚边的石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拿着你的号牌，去杂役管事处报到。”声音毫无波澜，“下一个！”
韩墨羽弯下腰，颤抖着捡起那块冰冷的木牌。粗糙的木刺扎着他的掌心，编号的刻痕硌着他的指腹。他攥紧了这块象征着他新身份——七玄门最低等杂役的木牌，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石台。脚下冰冷的石面，仿佛是他此刻心境最真实的写照。周围那些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他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一条缝隙，走向山谷入口处那片被巨大山影笼罩的、专门划给杂役的区域。
那里没有流光溢彩的法器，没有仙气缭绕的楼阁，只有一排排低矮、简陋如同巨大牲口棚的石屋，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木柴燃烧的浓烟味、汗水的酸馊味和某种泥土肥料的气息。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灰衣、身材干瘦、脸上带着刀刻般皱纹的老管事，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后，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名册。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新来的？牌子拿来。”
韩墨羽默默递上那块刻着“丁丑七六”的木牌。
老管事扫了一眼木牌，又抬眼瞥了一下韩墨羽那身褴褛赤足的狼狈模样，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用枯瘦的手指在名册上某个位置划了一下。
“丁丑七六，韩墨羽。”他念出名字，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物件，“伪灵根，入杂役处。今日起，你归‘青藤院’丙字号药田组，负责‘枯骨岭’下三百六十七号药田的日常打理、除草、引水、驱虫。另，每旬需往‘百炼谷’运送灵木薪柴十担，不得延误。”
青藤院？丙字号药田？枯骨岭？百炼谷？这些陌生的地名带着冰冷的意味砸过来。
“枯骨岭药田灵气稀薄，灵谷难活，杂草虫害最烈，是块出了名的废田。”旁边一个等待分配的杂役少年，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百炼谷更是要命，那儿的‘铁线荆棘木’硬的跟铁似的，砍一担柴能累吐血…”
韩墨羽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木牌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管事似乎没听见那嘀咕，继续用他那毫无起伏的沙哑声音宣布：“工钱，每月糙米二十斤，劣质辟谷丹一粒。住处，丙字区七十六号通铺。规矩，卯时上工，亥时收工，不得擅自离岗，不得私窃灵植，违者重罚，逐出山门。”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旁边堆放着的一堆破旧工具——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刀刃布满锈迹和崩口；一把锄头，木柄粗糙开裂，锄刃也钝得厉害；还有一副磨损得露出麻线的粗麻手套。
“工具自己领。住处找管舍的刘瘸子。”老管事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滚吧。”
韩墨羽默默地走到那堆破烂工具旁，拿起那把沉重、冰冷、布满锈迹的豁口柴刀，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钝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又拿起那把锄头，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最后，他捡起那副破手套，塞进同样破烂的衣襟里。
他背上豁口的柴刀，扛起钝重的锄头，攥紧了那块刻着冰冷编号的木牌，转身，朝着老管事所指的、那片笼罩在巨大山影下、弥漫着劣质烟火和泥土肥料气息的、低矮的石屋区域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面上，扭曲而单薄。褴褛的衣衫在晚风中飘动，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无声无息。他没有回头再看那片属于“弟子”的测试广场，也没有去看山谷深处那些云雾缭绕、仙气隐隐的楼阁殿宇。
前方，只有低矮的石屋，荒僻的药田，坚硬的荆棘木，和无尽的苦役。
杂役弟子韩墨羽。
他的仙途，始于最底层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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