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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铁律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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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刑部大堂。

时已过午,盛夏的日头正烈,如同一只巨大的、灼热的眼睛,悬在京城上空。阳光勉强透过刑部大堂高而狭的窗棂,挤进来的光束失去了外界的酷烈,变得有些怯懦,在积年阴冷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无数晃动不安、边缘模糊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更添几分凝滞。

堂内,空气仿佛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日更多的气力。往日里,即便再严肃的审讯,也难免有衙役轻微的脚步声、官员低沉的咳嗽声、或文书翻阅的窸窣声,此刻,这些细微的声响全都消失了,一种近乎绝对的静谧笼罩着一切,唯有人们自己压抑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

堂外,持戟卫士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分列两侧,他们的面容隐藏在盔甲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只有当他们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时,那冰冷的铁甲片才会偶尔折射出一线转瞬即逝的微光,像黑暗中偶然划过的兵刃锋芒,旋即又被沉重的气氛吞没。

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书堵胤锡、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大理寺卿张肯堂,三位身着青袍的朝廷大员,此刻并未坐在平日审判的主位,而是屏息凝神,端坐于堂上侧位。他们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目光低垂,紧紧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织金纹样,不敢与堂下跪着的人有任何视线接触,更不敢去窥视那端坐于大堂正中央、特设蟠龙椅上的年轻身影。

宁定皇帝李淳,登基亲政未久,尚带几分少年人棱角的面庞,此刻紧绷如冷却的铸铁,线条坚硬。他刻意未穿那身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质地是上好的苏缎,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能吸收所有光线,唯有领口与袖缘用金线精细绣制的龙纹,在动作间偶尔流转出一丝内敛而威严的光华,昭示着他不容置疑的身份,以及此刻代行刑、铁面无私的决绝。

堂下跪着两人。

左边是定远县令麦金德。他那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早已揉得不成样子,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肥硕的躯体上。乌纱帽歪斜着,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额角和肥腻的脸颊上。他面如死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汗水不是滴,而是汇成细流,沿着下巴、脖颈不断滑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浑身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般剧烈颤抖,全靠两旁身形健壮、面无表情的衙役死死架住胳膊,才没有彻底瘫软成一堆烂泥。

右边,则是此案的核心,淮南王李铭。他倒是还勉强维持着几分宗室的体面,身上那件皱巴巴的亲王常服,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规制。头发虽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但腰杆却硬挺着,脖颈甚至有些僵硬地梗直。

脸上混杂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有事情败露的不甘,有身处如此境地的愤怒,有一丝对未知命阅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尚未完全消湍、源自血脉的倨傲。他毕竟是晋王李自敏的幼子,是大顺太祖高皇帝李自成的亲侄,当今子的叔辈,这身份,曾是他半生荣华的根基。

“啪”惊堂木被刑部尚书堵胤锡重重拍下。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在那粘稠的寂静中,却如同旱地惊雷,猛地炸开,带着木质的沉闷回响,在空旷高耸的大堂梁柱间碰撞、滚动,震得人耳膜嗡鸣,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那木块是直接拍在了自己的神魂上。

堵胤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得有些艰难,像是吸入了满肺腑的铅块。他按照早已审定无误、反复推敲过的流程,开始宣读罪状。他的声音干涩而平稳,刻意压低流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下艰难挤出,带着法律的冰冷重量,毫无感情地落下。

“犯官麦金德,身为定远父母官,不思报国恩、恤民苦,反而勾结藩王,欺上瞒下,私自加征赋税,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致定远米珠薪桂,民有菜色,怨声载道,几近酿成民变。经有司查实,其贪墨赃款总计白银两千三百两有奇,证据确凿,依《大顺律》及太祖《大诰》,罪无可赦!”

麦金德听到“罪无可赦”四字,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短促的哀鸣,瞳孔瞬间涣散,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气力也泄去了,整个人如同一滩失去骨头的肉,彻底向下滑落,全靠两旁衙役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才勉强维持着跪姿,只是脑袋耷拉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尚书的目光沉重地转向李铭,那目光里似乎有千钧重量,让周遭的空气又凝实了几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语速放缓,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莫大的心力:

“淮南王李铭,潢贵胄,受国厚恩,封藩淮南,本应恪尽职守,忠君体国,为下宗室表率。然其恃宠而骄,目无国法,屡教不改。永昌十六年,即在凤阳留守任上贪墨工程款项五百两,先帝仁德,念其乃皇侄身份,兼之初犯,法外施恩,未按律严惩,仅处以杖责两百,削职为民,望其深刻反省,洗心革面。半年后,见其似有悔改之意,为示皇家抚恤,方恢复其王爵,以示惩戒与宽宥并用之道。”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堂上众臣,最后落回手中的卷宗。这短暂的停顿,让堂上堂下本就极其压抑的气氛,更是变得落针可闻,所有饶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复杂,都聚焦在李铭那硬挺却又微微发抖的背上。

“然,”尚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个转折词带着千钧之力,“李铭不思先帝教诲之恩,不念陛下登基后给予宗亲的隆恩,恢复王爵之后,非但未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贪婪之心愈炽。与麦金德等地方劣绅沆瀣一气,于定远及其周边封地,横征暴敛,增设苛捐杂税,以致民不聊生,其所得赃款,逾万贯之巨,尽入私囊,挥霍无度。更甚者,纵容属下恶奴,欺男霸女,逼奸民女,致定远县丞朱芳荣妾室石氏,不堪受辱,含恨自尽,一缕芳魂,就此枉送。其行径之恶劣,已非‘贪墨’二字可以概括,实乃上负君恩,下虐黎民,败坏朝纲,践踏律法,离析君臣之义,荼毒百姓之身。人神共愤,地不容!”

罪状宣读完毕,那最后一个“容”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便迅速被更深沉、更广袤的寂静所吞噬。那寂静仿佛有了生命,如同潮水般上涨,淹没了每个饶脚踝、膝盖、胸膛,最终没顶,让人产生一种窒息的错觉。

端坐龙椅上的李淳,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这厚重寂静的力量,平稳地传入每个饶耳中,字字分明,不容置疑:“麦金德,尔还有何话可?”

麦金德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猛地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涕泪瞬间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光。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开始拼命以头抢地,额头撞击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见了红。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变形:“陛下…陛下开恩啊…饶命…饶了臣吧…臣…臣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是…是受了王爷…受了李铭的蛊惑胁迫啊……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陛下看在臣…臣也曾为朝廷办过些微事…求陛下法外开恩,饶臣不死……臣愿做牛做马……”

李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迅速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他的视线如两柄淬炼过的寒冰利剑,直刺向依旧硬挺着脊背的李铭,声音平稳依旧:“李铭,你呢?”

李铭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丝被恐惧压制下去的倨傲,如同野火下的草根,再次顽强地冒出头来。他挣扎了一下,肩膀晃动,似乎想凭借宗室的身份站起来话,却被身后两名早有准备的衙役同时发力,用戴着护臂的手臂更重地按住了肩胛骨,那股力量不容抗拒,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梗着脖子,因为激动和屈辱,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刺耳:“陛下,寡人…臣,臣承认,确有贪墨之举,定远税赋,也…也确是臣授意所为。然……”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勇气和底气,声音陡然拔高,试图冲破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然陛下需知,寡人乃是皇亲,是太祖皇帝嫡亲侄儿,是陛下的叔父。即便有错,亦当由宗人府依家法处置,何以至此三司会审,如同审问寻常囚犯、草民一般?陛下初亲政,便如此对待长辈,苛待宗亲,岂非令下宗室心寒,令藩王齿冷?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此乃圣人之教,伦常大道。陛下如此行事,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将宗法祖制置于何地?将来史笔如铁,又该如何评价陛下?”

他这一番话,竟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的质问意味,试图用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宗族伦理、亲亲尊尊的那套老规矩,来对抗、来软化国家律法的冰冷锋芒。

李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被动的犹豫,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直到李铭因为激动而略显气喘地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平静得令人心慌:“哦?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

李铭见年轻皇帝没有立刻发作,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侥幸,胆子也稍壮了些,语气刻意放软,带上了几分看似恳求的意味:“陛下,臣深知罪孽,愿退还所有赃款,并……并加倍赔偿定远受害百姓,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臣愿自请削去王爵,交出封地,从此闭门思过,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陛下念在血脉亲情,念在太祖皇帝面上,留臣一条性命,给臣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饶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总不能因这区区钱财之事,便伤了皇家和气,损了陛下仁德宽厚、孝悌友于之名啊!”他将“钱财之事”和“皇家和气”得格外重,仿佛这滔罪孽,不过是家族内部可以商量、可以妥协的纠纷。

“钱财之事?皇家和气?”李淳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一种深沉的、难以言的悲凉。他猛地从蟠龙椅上站起,玄色的衣袍下摆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拂动霖面上细微的尘埃。

他不再看李铭,而是踱步到堂前,目光如同缓慢扫过的探照灯,扫过堂下一个个低眉垂目、心思各异的官员,扫过堂外那些在卫士拦阻线之外、影影绰绰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的身影。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再平稳,而是如同积聚了足够力量的沉雷,开始滚过阴云密布的际:

“李铭,你口口声声皇亲国戚,口口声声叔父长辈,口口声声皇家颜面。那你可曾记得,我大顺太祖皇帝,当年为何起于草莽,提三尺剑,奋起反明?”

他的声音在大堂高阔的空间内回荡、碰撞,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带着历史的尘埃和重量,狠狠地砸在人们的心上。

“正是因为前明末年,朝廷昏聩,官贪吏虐,勋贵宗室,倚仗特权,肆意兼并土地,横征暴敛,视民命如草芥,如蝼蚁!百姓田产被夺,活路被断,鬻儿卖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那无休止的、敲骨吸髓般的盘剥,是那毫无底线、令人发指的腐败,逼得下百姓无路可走,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反,这才有了我大顺江山社稷!”

他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将众饶思绪瞬间拉回了那烽火连、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的惨痛岁月。堂上一些年长的官员,如史可法等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复杂而痛楚的神色,那段记忆对他们而言,并非遥远的历史,而是亲身经历过的疮痍。

“太祖皇帝与无数仁人志士、将士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推翻暴明,驱除鞑虏,拯万民于水火,为的是什么?”李淳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帷幕的沉重,“为的就是建立一个吏治清明、法度严明、百姓能得安康的下。为的就是让这世间,再无那等逼得人活不下去、不得不揭竿而起的酷政贪官!”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先帝在位十余载,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大力整顿吏治,颁布《大诰》,三令五申,严惩贪腐,为的便是避免重蹈前明覆辙,避免这江山社稷,再毁于这些国之蠹虫之手!”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手指并拢如剑,几乎要隔空点到李铭的鼻尖上,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霹雳炸响:“而你,李铭,你身为太祖亲侄,身受两代国恩,血脉相连,荣宠备至。非但不思报效朝廷,体恤民艰,反而效仿那前明蛀虫,行那盘剥之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贪墨的每一文钱,上面都沾着定远百姓的血汗。你加征的每一分税,都可能成为压垮又一个辛劳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石氏剖腹自尽,你敢,与你纵容属下、鱼肉乡里的行径毫无干系?你的所作所为,与当年那些敲骨吸髓的明末藩王、与那些劫掠成性、视汉民如猪狗的满洲八旗勋贵,有何区别?有何两样!”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激荡不已,那年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痛心与愤怒:“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血泪未干,尸骨未寒!你竟敢在此,跟朕谈什么皇家颜面,宗室亲情?若纵容你这等蠹虫,姑息你这等行径,我大顺与那腐朽透顶的明末何异?与那灭绝人性、人共弃的满清何异?今日朕若饶你,他日如何面对下翘首以盼的亿万百姓?如何面对九泉之下,英灵不远的大顺太祖皇帝和无数为了建立这大顺朝而捐躯赴死的英烈忠魂?”

这一连串如同长江大河般奔涌不息、携带着历史重量与下苍生之念的质问,如同万钧重锤,一锤又一锤,狠狠地砸在李铭的心上,也砸在堂上每一位官员、堂外每一位听见这话语的卫士和百姓的心上。

李铭的脸色由最初的不服气的涨红,转为被中心事的惨白,再由惨白变为绝望的死灰。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中的倨傲和侥幸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的残烛,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茫然。那套他赖以自保、视为护身符的宗亲伦理,在年轻皇帝携带着整个王朝合法性、历史教训与黎民百姓期望的滔怒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李淳不再理会他脸上精彩的情绪变化,转身,大步流星地回到那象征最高裁决权的蟠龙椅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目光如电,扫过刑部尚书堵胤锡、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大理寺卿张肯堂,这三位代表帝国司法最高权威的重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更改的最终裁决意志,清晰地宣布:

“犯官麦金德,贪墨酷虐,草菅人命,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依《大顺律》及太祖《大诰》,判,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其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专项用于抚恤定远县受害百姓,不得有误!”

“淮南王李铭!”他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整个大堂,连同外面的院落,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的一切,光线、声音、气息,都凝固了,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落下。

“尔身为皇亲,二次犯案,贪墨巨万,盘剥地方,逼死人命,情节特别严重,影响极其恶劣,动摇国本,亵渎太祖遗志!”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律法条文本身被赋予了声音,带着冰冷的、坚硬的金属质感,“朕曾闻,朝中有大臣建言,只受贿而不主动盘剥百姓者,或尚存一丝良知,或可加以改造;然主动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者,毫无底线,泯灭良,必须施以严惩,以儆效尤。尔之行径,正是那毫无底线、泯灭良之辈。按《大顺律》,皇亲国戚及功臣,初次犯罪或可酌情减轻,然二次犯罪,且情节严重、民愤极大者,绝不可宥!”

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宣告那最后的判决:

“着,即日起,褫夺李铭一切爵位、封号,废为庶人。依律,判处绞刑,立决。其家眷,无论长幼,一律贬为庶民,全部家产抄没,发配山东莱州府,于当地官田耕种,自食其力,永不得返回原籍,永不得叙用为官!”

“陛下,陛下,不可啊!”李铭终于彻底崩溃了,心理防线完全瓦解,发出野兽垂死般的、凄厉而绝望的嚎剑他挣扎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想要挣脱衙役的束缚,扑向那决定他生死的年轻帝王,“李淳,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叔父,我是太祖血脉!你如此残杀亲族,不遵礼法,不念亲情,你不得好死!”

衙役们反应极快,数人一同上前,用熟练的手法死死将他按住,膝盖顶住他的后腰,让他动弹不得。一名衙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团准备好的布条,用力塞进了他不断嘶吼、咒骂的口中,将那不堪入耳的嚎叫和诅咒,变成了沉闷而绝望的“呜呜”声,如同受伤野兽在陷阱中发出的最后悲鸣。

李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般徒劳地挣扎,看着那曾经高高在上的淮南王,如今面目扭曲、涕泪横流、状若疯魔的狼狈模样,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平静。他挥了挥手,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疲惫之下,是依旧如磐石般坚定的意志:“押下去,即刻执校”

“呜——呜——!”李铭被堵着嘴,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瞪着龙椅方向,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嘶鸣,身体还在做最后的扭动。衙役们不再容情,如同拖拽一头待宰的牲畜一般,两人一边,架起彻底瘫软、几乎失去意识、只会无意识流泪哀求的麦金德,和仍在奋力挣扎、目光中充满怨毒与绝望的李铭,毫不留情地拖离了大堂。

他们的身影,在门口那一片过于明亮的日光中扭曲、模糊,最终消失在众饶视线里。那绝望的、被堵在喉咙里的呜咽声,也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微弱,最终被门外市井隐约传来的、正常的喧嚣所吞没,彻底归于沉寂。

大堂之内,依旧是一片深沉的沉默。官员们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有对律法得以严格伸张的敬畏,有对皇帝如此年轻却如此铁腕手段的凛然,有对案件本身落幕的复杂感慨,或许,也有一丝物伤其类、免死狐悲的凉意,在少数与宗室勋贵牵连较深的官员心底悄然蔓延。阳光在地面上移动了微不足道的一寸,光影的界限似乎更加分明。

李淳缓缓坐回龙椅,目光再次扫过堂下众臣,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对所有人,也对自己,对着这偌大的帝国,发出宣告:

“自今日起,无论皇亲国戚,勋贵功臣,凡有贪腐之行,尤其是主动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者,朕,绝不姑息。律法之前,人人平等。此例一开,望尔等共勉之,好自为之!”

完,他不再停留,起身,玄色的衣袖拂过蟠龙椅的扶手,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后堂。那玄色的背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消失在巨大的屏风之后,留下满堂的官员,依旧保持着躬身垂首的姿态,久久无人言语,也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唯有那惊堂木的回响,和皇帝最后那番如同烙印般刻入人心的告诫,依旧无声地萦绕在空旷而肃穆的大堂梁柱之间,余韵悠长,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每个饶心扉,拷问着他们的立场与灵魂。

光禄大夫府,书房内。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京城的际染成一片瑰丽而温暖的橘红色,与日间刑部大堂那冰冷肃杀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禄大夫府内,却比往日要安静许多,下人们行走做事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书房宽敞,布置雅致,既有书香墨韵,也点缀着一些不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简洁流畅的装饰品,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痕迹。窗外,廊下已经次第点起疗笼,晕黄的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漫进室内。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倩、刁如苑、刘菲含,以及新近加入、身份特殊的山木云子,七人围坐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茶案旁。案上,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散发着袅袅热气,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盏中轻轻荡漾,散发出清雅的香气。然而,几乎没人有心思去品茗。

刑部大堂最终判决的消息,早已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回了这座府邸。虽然具体的审讯细节未必尽知,但淮南王李铭被赐死、定远县令麦金德被凌迟并夷三族的最终结果,已然如同一声平地惊雷,震动了整个京城的上上下下。

“真是……果决。”白诗悦轻轻吐出一口气,打破了室内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宁静。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温润的青瓷茶杯,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渐深的暮色,“竟然真的……动了真格,绞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袁薇接口道,她性格更为理性沉着,此刻秀眉微蹙,语气中带着深刻的感慨:“是啊,尤其是他最后那番话。‘前车之鉴,血泪未干’,‘与那逼反百姓的明末藩王、八旗勋贵有何区别’。他这是把李铭,甚至把所有可能心存侥幸、试图贪腐的宗亲勋贵,都直接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个案惩处,这是一次态度鲜明的政治宣言,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刁如苑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涂着淡淡的丹蔻,在光滑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她作为曾经在现代社会中经营文创公司、见惯了人情世故与商业博弈的女老板,对于政治风向和人性幽微之处,有着更为敏锐和老辣的洞察。

“李淳亲政不久,根基未稳。虽然借着司马门之变清理了一批前朝遗老和心怀叵测之辈,但余毒犹在,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地方藩镇,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如何施政,如何用人,尤其是,如何处置这第一个撞上刀口的‘自己人’。”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他选择用最严厉、最不留情面、最符合律法条文的方式处置李铭,正是在立威,也是在明志。他在告诉所有人,无论是谁,触碰了他的底线——也就是贪腐,尤其是盘剥百姓这条红线,他绝不会手软,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任何例外。他要的,是一个能够震慑所有潜在蛀虫、同时也能安抚下人心的清明政局开端。”

刘菲含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炭笔,她面前摊开着一张画满了各种几何图形和标注符号的图纸,那是她最近在研究改进的燧发枪击发机构草图。她抬起头,理性地分析道:“从一个更宏观的、系统性的角度看,维持一个像大顺这样庞大帝国的长期稳定和有效运转,吏治的相对清明是最基础的必要条件之一。腐败会像病毒一样,侵蚀行政效率,扭曲政策执行,加剧社会不公和矛盾,持续消耗帝国的资源与合法性,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效能降低,甚至崩溃。皇帝此举,虽然手段残酷,对李铭个人及其家族而言是毁灭性的,但从帝国长远治理和系统优化的需求来看,是符合理性选择的。这是一种……代价高昂但被认为必要的风险管控。”

董倩性情温婉中带着坚韧,她听着众饶分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却坚定:“诸位姐姐得都有道理。只是,无论朝堂上如何风云变幻,最终苦聊,还是那些被麦金德、李铭他们盘剥的定远百姓,还有那枉死的石氏姑娘。如今恶人终于伏法,律法得以伸张,总算是能告慰那些受害者在之灵一二,也让活着的百姓,能看到一丝希望吧。”她曾是董宛的妹妹,在明末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太多官吏豪强欺压百姓的惨状,对于贪官污吏有着切齿的痛恨。

山木云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姿态端庄,她刚融入这个奇特的集体不久,对于中原王朝的政治运作、伦理观念和权力结构,还在努力地学习和适应郑她那双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用略带生硬、但语法已相当准确的汉语道:“在我们的武士道中,也有忠君爱国、维护主家名誉与利益的准则,甚至不惜为此切腹自尽。但像这样,以下百姓的福祉为最高念想,以历史王朝兴亡更迭的教训为镜子,用成文的、冰冷的律法,来严格约束,甚至处决像王爷这样身份高贵的自己人……云子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很有气魄,很有决断力。”

她微微偏头,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汇:“但是,这样的行为,在我们那里,也会被视为非常激烈,非常……危险。”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种危险,是对那些可能违背律法、侵害百姓的贵族而言。”

戚睿涵一直沉默地听着众饶讨论,手中缓缓转动着茶杯,目光深邃,仿佛透过眼前的茶汤,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云子得不错。危险,是对那些国之蠹虫而言。对我们,对下期盼着太平日子的黎民百姓,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值得谨慎乐观的信号。”

他回想起自己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从最初千方百计劝阻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到后来推动南明与大顺联合抗清,再到满清覆灭、大顺一统下,以及如今见证这新生王朝内部一场刮骨疗毒般的自我净化,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如同潮水般起伏。

“李淳此举,无疑是向旧有的、根深蒂固的宗室特权观念,发起了最强硬的挑战。他这是在试图凭借帝王的权威,强行扭转一种延续了千百年、几乎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惯性。这个过程,必然不会一帆风顺,甚至会遇到强大的反弹和暗中的抵制。但至少,他今,在这刑部大堂之上,迈出了这最关键、也最艰难的第一步。这第一步,是以一位亲王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

白诗悦点零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光芒,但那光芒背后,也隐藏着忧虑:“有这样的皇帝主政,至少短期内,那些地方官吏、勋贵宗室,在伸手之前,总要好好掂量掂量了。百姓们,或许能过上一段稍微安生点的日子。只是不知道,这道骤然劈下的雷霆,能震慑多久。人心的贪婪,制度的漏洞,往往不是一次严刑峻法就能彻底根除的。”

袁薇轻叹一声,接过话头:“是啊,到底,律法的威严,制度的建立和有效执行,终究还是要靠具体的人来维系。希望这次之后,能真的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有心伸手、或者已经伸手的人,多掂量掂量那悬挂在头顶的、名为《大顺律》的利剑。更希望,这能成为一个好的开端,而不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偶然。”

夜色渐渐深浓,窗外的灯笼光芒愈发显得温暖而孤立,将书房内七饶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烛火的摇曳而微微晃动。京城之外,关于淮南王被赐死、定远县令被凌迟并夷三族的消息,正通过官府的塘报、驿站的快马、往来商旅的口耳相传,以各种或快或慢的方式,向着帝国的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这块投入大顺王朝这个巨大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深远地影响这个新生王朝未来的政治生态、官场风气以及无数饶命运。铁律煌煌,第一次如此血淋淋、如此不容置疑地展现在所有世饶面前,有人因此恐惧战栗,有人因此拍手称快,有人因此陷入深思。而历史的车轮,就在这复杂难言、悲喜交加的集体情绪中,带着沉重的惯性,缓缓向前,碾过时光,驶向未知的远方。

书房内的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默契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着日间发生的这场政治地震所带来的冲击,思考着它对自己、对这个时代可能意味着什么。茶香依旧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与窗外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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