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灰线，像一根扎进眼球的毒刺。
[监视]。
这个词，比刚才那通电话里的“棺材”二字，更让林望感到周身发冷。
[投靠]与[监视]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刘明宇和周建斌之间，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投靠是主动的、寻求庇护的，而监视则是被动的、暗藏杀机的。一个下属，怎么会去监视自己的靠山？
除非，他真正的效忠对象，另有其人。
林望的思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掀起了滔巨浪，却又在瞬间被冰封。他站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塑。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嘲笑着他的真。
他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周建斌，最大的依仗是苏婉晴，最直接的博弈场是市委书记与市长之间。可现在，【关系链】功能无情地告诉他，在这张棋盘上，还有他根本没有察觉到的、潜伏在水面之下的棋手。
刘明宇，这个平日里埋首文山会海、对谁都客客气气、甚至刚刚还对他流露出[欣赏]标签的副科长，竟然是一枚双面间谍。他投靠周建斌，是伪装；他监视周建斌，才是他真正的任务。
那么，是谁在背后，给刘明宇下达了监视的指令？
林望强忍着大脑被海量信息冲击的剧痛，将意识重新沉入那张巨大的关系网络郑他像一个迷路后拿到地图的旅人，贪婪而又恐惧地审视着这片由无数光点和线条构成的、名为“云州”的权力星空。
他首先看向市长李明华。那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炽热白光的星团，无数条粗壮的[效忠]、[依附]、[利益捆绑]的线条从他身上延伸出去，连接着政府系统的各个要害部门。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就是其中一颗明亮的卫星，而周建斌，则是这颗卫星旁一颗更的、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伴星。这条线，清晰、直接，符合官场的基本逻辑。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市委书记。那是另一个同样庞大，但光芒更加内敛、深沉的星团。从他身上延伸出的线条，多是[敬畏]、[忠诚]、[路线认同]，牢牢掌控着党务、组织、纪律等权力中枢。苏婉晴的光点，就在这个星团的边缘，散发着独立而明亮的蓝色光芒，她与市委书记之间，连接着一条[信任]与[提携]的金色线条，证明了林望之前的判断。
整个云州市的权力格局，两大星团对峙，中间夹杂着无数或明或暗、或游离或摇摆的星点，彼此之间通过各种颜色的关系链拉扯、碰撞、结盟、背叛，构成了一幅动态而又惊心动魄的星图。
林望像一个初窥宇宙奥秘的文学家，震撼于这其中的复杂与宏大。他甚至看到了综合科里，孙宇对某个处长连着一条[巴结]的线，而那个处长，又对另一位副秘书长连着[忌惮]的线。就连给他带早餐的张倩，都与办公室另一位女同事之间，连着一条细细的[嫉妒]线。
这张网，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可当他再次将所有注意力聚焦到刘明宇身上时，那股寒意又一次攫住了他。
那条代表着[监视]的灰色细线，它的源头是刘明宇，终点是周建斌，这没有错。但问题是，这条线并没有像其他关系链一样，再向上连接到市委书记的星团，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权力中心。
它就像一条凭空出现的、没有来由的线，孤零零地存在着，仿佛刘明宇的背后，空无一人。
这怎么可能？
在云州这张巨大的权力棋盘上，没有任何一枚棋子，是可以脱离棋手而独立存在的。刘明宇敢于监视周建斌这样的人物，他的背后，必然站着一个比周建斌，甚至比他所依附的副市长能量更大的存在。
可这个存在，为什么在【关系链】图谱上，是隐形的？
林望的额头渗出了冷汗。难道，【关系链】功能，也有其局限性？或者，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其段位之高，已经超出了系统目前所能探查的范畴？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原以为自己拿到了上帝视角的剧本，结果却发现，这剧本只是第一幕，后面还有更广阔、更黑暗的舞台，他连观众席的门票都没樱
他沿着街道，机械地往自己租住的老旧区走去。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被命运随意摆弄的皮影。他路过一个仍在营业的烧烤摊，孜然和炭火的香气混杂着油烟，扑面而来。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围着一张油腻的桌子划拳、吹牛，头顶上飘着[吹嘘]、[酒精上头]的标签，他们的世界，简单而又直接。
林望忽然有些羡慕他们。
回到那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他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霓虹余光，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
他没有开灯。黑暗，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福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从垃圾桶里的纸团，到那通死亡威胁的电话，再到【关系链】所揭示的、远超想象的复杂局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不心闯入神仙打架的凡人，任何一道逸散出来的法力，都足以让他灰飞烟灭。
放弃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他想起了在清水乡夹道相送的村民们，想起了苏婉晴头顶那枚[期待]的标签，更想起了周建斌那张让他受尽屈辱的脸。
他不能退。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林望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深秋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看着远处市委大楼那个模糊的轮廓，眼神中的恐惧和迷茫，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既然已经身在棋局，那就当一个能掀翻棋盘的棋子。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闭上眼睛，再一次，主动沉浸到那张巨大的关系网郑这一次，他不再是走马观花地看，而是像一个最顶级的战略分析师，开始对这张网进行解构。
他发现，两大派系虽然看似壁垒分明，但并非铁板一块。市长派系内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同样存在着[竞争]和[提防]的关系链。而市委书记的阵营里，也有人与市长派系的人，私下里连着[利益交换]的灰色线条。
这才是真实的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那些处于中间地带的“中立派”，他们的关系链更是五花八门。有的人对双方都连着[敬而远之]的线，显然是想明哲保身；有的人则像墙头草，同时向两个方向伸出[试探]和[观望]的触须，随时准备投向胜利的一方。
看清了这一切，林望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水越混，才越有机会。如果所有人都铁板一块，他这颗石子投进去，连个浪花都溅不起来。正是因为这其中充满了缝隙、矛盾和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才有机会在其中闪转腾挪，借力打力。
他将注意力，最后一次放回了那个最大的谜团——刘明宇身上。
那条没有源头的[监视]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望开始进行逻辑推演。既然系统不会出错，那么这条线没有向上连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给刘明宇下达指令的人，其本身，并不在云州这张权力网络的核心层。他可能是一个外部力量，或者是一个早已退居二线，被所有人忽略，但在图谱上不被判定为“权力中心”的“隐形人”。
这个推论，让林望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初在清水乡，他通过老同事的提醒，得知市里即将启动一项新的干部考察机制。而这项机制，最终让他得以绕开刘建国的阻挠，直接进入了市委组织部的视野。
当时他以为，这是市里正常的改革举措。可现在想来，这背后，是否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这一切？那只手，将他从清水乡这个泥潭里“捞”了出来，精准地放在了市委办综合科这个风暴的中心。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从他进入云州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了。而那个下棋的人，既不是苏婉晴，也不是市委书记，更不是市长。
而是一个他连其存在都不知道的，第三方。
这个认知，让林望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瞬间又被动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以为是黄雀，可谁又能保证，在更高的树梢上，没有一只苍鹰，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林望心神激荡，几乎要陷入思维死胡同的时候。
咚。
咚。
咚。
三声轻微而又极富节奏感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林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扇薄薄的、只隔着一条楼道的木门。
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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