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属院的墙皮像块泡发的饼干,用手一抠就簌簌往下掉渣,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砖缝里塞着枯草和烂纸,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朋友兵家住在最里头的三号楼,楼下那棵老槐树有年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三楼窗口,夏的时候,叶子密得像堵墙,把屋里遮得阴沉沉的;冬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窗玻璃上扫来扫去,\"哗啦哗啦\"的,像有人在用指甲刮。
那年兵刚上三年级,胸前挂着块红领巾,洗得发了白,像块褪色的抹布。出事的是隔壁楼的壮壮,跟兵同校,读二年级,总爱穿件黄色的背心,后背印着只卡通老虎,洗得快要看不清了。壮壮每放学后都在槐树下玩弹珠,他有颗蓝玻璃弹珠,据是他爸从外地带回来的,在太阳底下能折射出七彩的光,院里的孩都馋得慌。
出事那是周三,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老槐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巴掌。兵放学回家时,看见槐树下围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叽叽喳喳的像群麻雀。他挤进去一看,腿当时就软了——塌了半堵墙,碎砖堆里露出只穿着黄色背心的胳膊,手里还攥着颗蓝玻璃弹珠,珠子上沾着血,红得发紫,像颗烂透的桑葚。
壮壮被抬出来的时候,脸盖着块白布,布单下的身子的,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爸妈哭得直打滚,他爸用头撞那堵没塌的墙,\"咚咚\"响,听得人牙酸;他妈抱着壮壮的鞋,是双蓝色的塑料凉鞋,鞋面上还沾着泥,哭得喘不上气,:\"早上还跟我要冰棍......\"
院里的老人,孩横死怨气重,尤其壮壮是被墙砸死的,属于\"土压魂\",头七夜里得在出事的地方烧点纸,撒点他生前喜欢的东西,不然会\"缠人\"。壮壮妈听了,连夜找了件壮壮常穿的背心,还有一袋子他没玩完的弹珠,准备头七夜里去烧。
烧纸的那晚,兵爸妈刚好回了乡下,是爷爷病了,得去照顾两。临走前,他妈反复叮嘱姐姐雅:\"锁好门,别给陌生人开,晚上早点睡。\"雅比兵大五岁,读初一,正觉得自己是\"大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赶紧走吧。\"
爸妈走后,雅从书包里掏出本言情,趴在桌上看得入迷,书皮上印着两个拥抱的人,脸红彤彤的。兵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摆弄着自己的铁皮青蛙,上了弦,青蛙\"咔哒咔哒\"地跳,可他总觉得心里发慌,眼睛老往窗外瞟。
窗外的老槐树在暮色里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墙根那堆新填的土泛着白,像块没抹匀的石灰。楼下传来壮壮妈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风的\"呜呜\"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姐,楼下要烧纸了吗?\"兵停下手里的青蛙,声音有点抖。
雅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烧就烧呗,跟咱没关系。\"她顿了顿,从兜里掏出颗橘子糖,扔给兵,\"含着,甜的。\"
橘子糖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可兵还是觉得苦。他走到窗边,扒着玻璃往外看,槐树下已经围了几个人,都是院里的老街坊,手里拿着黄纸和打火机,壮壮妈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面前摆着件黄色的背心。
晚饭吃的是剩饭,他妈早上做的面条,雅往锅里倒零酱油和醋,搅了搅,黑乎乎的像锅煤。兵没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耳朵里总听见有\"叮铃哐当\"的声,像弹珠掉在地上。
\"你听见没?\"兵问。
雅正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听见啥?风声呗。\"她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里,发出\"咚\"的一声,\"碗明再洗,睡觉去。\"
姐弟俩睡里屋的高低床,雅睡上铺,兵睡下铺。床紧挨着窗户,老槐树的枝桠就在窗户外,风一吹,枝桠上的残叶\"哗啦\"响,像有人在窗外抖塑料袋。
临睡前,兵看见雅的粉色拖鞋摆在床边,绒面的,鞋面上缝着朵塑料粉花,花瓣有点卷边了。这双拖鞋是去年雅生日时,他妈带她去百货大楼买的,花了十五块钱,雅宝贝得很,平时都穿旧拖鞋,只有在家放松时才趿着这双。绒面的鞋底蹭在水泥地上,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尤其在安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姐,你壮壮会来吗?\"兵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
上铺的床板\"咯吱\"响了一声,雅翻了个身:\"瞎啥呢?人死了就啥都没了。\"她顿了顿,声音软零,\"快睡吧,明还要上学呢。\"
兵闭上眼睛,可脑子里全是壮壮被抬出来的样子,那只攥着弹珠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楼下的动静越来越清晰,有打火机\"咔嚓\"的声,有黄纸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韧声话,像在念叨什么——那声音忽远忽近,最后好像停在了他家窗台下,有人在轻轻敲玻璃,\"笃、笃、笃\"。
兵猛地睁开眼,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他盯着窗户,玻璃上印着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像个站着的人。敲玻璃的声没了,换成了\"沙沙\"的声,像有人在用砂纸磨玻璃。
\"姐......\"他想喊,可嗓子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气音。
上铺的雅没动静,大概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呼——吸——呼——吸——\",均匀得像台老旧的钟摆。
不知过了多久,兵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听见\"沙——沙——\"
是拖鞋的声音。
很轻,很慢,一下一下的,像有人趿着鞋,在他的床边慢慢走。那声音贴着地面,带着点黏腻感,好像鞋底沾了水,蹭过水泥地时,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兵的汗毛\"唰\"地全竖起来了,像被针扎了。他屏住呼吸,眼睛往床边瞟——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能看见雅的粉色拖鞋还摆在原地,一只歪着,鞋尖对着门;一只正着,鞋尖对着床腿,都没动过。
\"是姐吗?\"他在心里嘀咕,可雅的呼吸声还在,均匀得没变化,不像是下过床的样子。
\"沙——沙——\"
拖鞋声又响了,这次更近了,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好像有人穿着拖鞋,正弯腰看着他。那声音里还夹杂着点别的动静,像有人在声哭,\"呜呜\"的,又像有人在嚼什么硬东西,\"咯吱咯吱\"的,听得人牙酸。
兵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他看见床边的地板上,有个的影子在动,矮矮的,大概到床沿那么高,像个孩在踮着脚走路。影子的边缘毛茸茸的,像穿着件带毛边的衣服。
\"谁?\"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
拖鞋声停了。
过了几秒,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沙——沙——\",越来越远,最后好像停在了外屋,接着是\"叮铃\"一声,像碰倒了兵白放在地上的铁皮青蛙。
兵的心还在狂跳,后背的汗把秋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他想喊醒雅,可又怕真是自己听错了,被姐姐笑话胆。他死死盯着上铺的床板,雅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在月光下晃,像条黑色的蛇,随时会掉下来缠住他的脖子。
不知熬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睡着时,\"沙——沙——\"
拖鞋声又回来了,比刚才更近,仿佛就在被窝边上。那声音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数着什么,数到七的时候,停了。
兵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他看见床边的地板上,那只歪着的粉色拖鞋动了。
鞋尖慢慢抬起,朝着他的脸,绒面的鞋底在月光下泛着白,像块浸了水的海绵。鞋面上的塑料粉花轻轻晃动,花瓣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蠕动的虫子。
\"姐!\"兵终于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姐你醒醒!拖鞋动了!\"
上铺的床板突然\"咯吱\"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猛地坐了起来。\"吵什么?\"雅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点不耐烦,\"了别瞎想......\"
\"不是瞎想!你的拖鞋真的在动!\"兵指着床边,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你看!\"
雅没话,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大概是她在摸索着穿鞋。兵竖起耳朵听,等着听见姐姐下梯子的\"咚咚\"声,可等来的,却是\"沙——沙——\"的拖鞋声——就在里屋,离他越来越近,像有人穿着拖鞋,正从床梯上往下走。
兵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像被冰水浇透了。他猛地看向床边,那两只粉色拖鞋还在原地,一只歪着,一只正着,鞋尖都没动过。
姐姐根本没下床!
那\"沙沙\"的拖鞋声是哪来的?
\"姐?\"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牙齿都在打颤,\"你......你下来了吗?\"
上铺没回答,只有雅的呼吸声,依旧均匀得像钟摆,可这次听在兵耳里,却格外诡异——太均匀了,像故意装出来的,像台坏掉的录音机。
\"沙——沙——\"
拖鞋声到了床边,停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兵慢慢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月光下,他看见一只粉色的拖鞋悬在半空中,就在上铺的床沿边,鞋尖朝下,正对着他的脸。鞋面上的塑料粉花轻轻晃动,像在点头打招呼。拖鞋的绒面上沾着点黑糊糊的东西,像泥土,又像别的什么。
而另一只拖鞋,还在床边的地板上歪着,没动过。
\"啊!\"兵尖叫一声,猛地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地冲出里屋,膝盖磕在床腿上,\"咚\"的一声,疼得他眼泪直流。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后背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声,震得墙上的奖状都掉了。
外屋的灯绳就在门边,是根蓝色的布条,兵摸索着拽了一下,\"啪\"的一声,昏黄的灯泡亮了,灯丝\"嗡嗡\"地响,照亮了空荡荡的外屋——桌子上还放着没洗的两只碗,一只里剩着点面条汤,一只空着;地上有他白掉的橡皮,还有那只铁皮青蛙,侧躺在地上,好像被人碰过。
一切都和睡前一样,除了......
除了外屋的墙角,站着个的影子,背对着他,穿着件黄色的背心,后背的卡通老虎已经看不清了,沾着块深色的印子,像块没干的血。影子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一下。
那影子慢慢转过身。
兵看清了,是壮壮。他的额头上有个洞,边缘不整齐,像被钝器砸过,血从洞里慢慢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眼睛里,把白色的眼仁染成了红的,像两颗泡在血里的玻璃珠。他的嘴微微张着,露出两颗没长齐的门牙,牙上沾着黑糊糊的东西,像泥土。
壮壮手里攥着颗蓝玻璃弹珠,血顺着弹珠往下滴,滴在地上,汇成一滩,像朵开败的红玫瑰。而他的脚上,趿着一只粉色的拖鞋——正是雅那双里的一只,鞋面上的塑料粉花歪到了一边。他的另一只脚光着,脚趾缝里还嵌着碎砖渣和泥土,沾着暗红色的血,每动一下,地上就留下个带血的脚印。
\"我的弹珠......\"壮壮的声音像被水泡过,黏糊糊的,带着股土腥味,\"你看见我的弹珠了吗?\"
兵吓得浑身发软,像被抽走了骨头,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壮壮朝他走过来。壮壮光着的那只脚踩在地上,没声音,像踩在棉花上;趿着粉拖鞋的那只脚,发出\"沙——沙——\"的声,绒面的鞋底蹭着水泥地,留下道湿漉漉的痕迹,泛着黑。
壮壮离得越来越近,兵能闻到他身上的味,是土腥味混着血腥味,还有点腐烂的甜腻气,像夏放在墙角烂掉的西瓜。他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滴在黄色的背心上,晕开一朵又一朵红花。
\"我找了好久......\"壮壮的红眼睛盯着兵,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的牙上沾着血,\"他们都不帮我找......\"
兵的后背紧紧抵着门板,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零。他想喊姐姐,可嗓子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雅的尖叫:\"兵!\"
兵猛地回头,看见雅从里屋冲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像堆草,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全是恐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不出话。她的睡衣扣子扣错了,露出半截锁骨,光着脚,脚趾蜷缩着,紧紧地抓着门框,指节都白了。
\"你......你是谁?\"雅的声音劈了叉,像被撕裂的布。
壮壮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看向雅。他的红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像两盏鬼火。他盯着雅的脚看了几秒,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更多沾着血的牙:\"你的鞋......好软......\"
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脚——她还穿着睡衣,光着脚,脚底板沾着点灰尘,根本没穿拖鞋。
\"我的拖鞋!\"雅突然反应过来,尖叫着冲回里屋,兵也连滚带爬地跟了过去。
里屋的床边,只剩下一只粉色的拖鞋,孤零零地歪在地上,鞋尖对着门口,像在目送什么人离开。另一只,不见了。
雅瘫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浑身抖得像筛糠,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睡衣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子。\"他穿了......他穿了我的鞋......\"她喃喃地,声音得像蚊子哼,\"我听见他在床边走......我不敢出声......\"
兵这才知道,姐姐根本没睡着,她也听见了拖鞋声,只是吓得不敢动。
那晚上,姐弟俩没敢再睡,开着外屋的灯,背靠背坐在椅子上,手里各攥着一把剪刀——是他妈平时做针线活的,钝得很,可握着能稍微安心点。他们就那么坐着,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老槐树的枝桠扫玻璃的\"哗啦\"声,直到快亮时,听见楼下传来壮壮妈的哭声,喊着壮壮的名字,凄厉得像刀子割心,才敢稍微松口气。
第二一早,刚蒙蒙亮,院里的清洁工发现老槐树下的新土堆上,放着一只粉色的绒面拖鞋。鞋面上的塑料粉花掉了,绒面沾着黑糊糊的泥土和几根褐色的头发,像极了壮壮头上的。拖鞋旁边,摆着颗蓝玻璃弹珠,珠子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
清洁工吓得差点把扫帚扔了,赶紧喊来壮壮爸妈。壮壮妈看见拖鞋,突然就不哭了,盯着拖鞋看了半,:\"是这鞋......昨晚他回来过......\"
雅没敢再要那双拖鞋,当就用黑色塑料袋裹了三层,扔进了院外很远的垃圾桶,扔的时候还在袋子上踩了好几脚,嘴里念叨着:\"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但从那以后,每个阴雨的夜里,兵总还能听见\"沙——沙——\"的拖鞋声,从里屋传来,轻得像羽毛,却又清晰得像在耳边。好像有个穿黄色背心的孩,趿着只粉色的拖鞋,在床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问:\"我的弹珠......你看见我的弹珠了吗?\"
有时,那声音还会停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兵偷偷从门缝往外看,总能看见外屋的墙角有个的影子,手里攥着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黑暗里闪一下,又闪一下。
雅再也没买过粉色的拖鞋,甚至连粉色的东西都很少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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