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暖阳，懒洋洋地泼在定远侯府西跨院的青砖地上。院墙根下，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残雪未消，却已有嫩绿的新芽挣破褐皮，探头探脑。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潮气，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味？
读书？不如读读怎么把你曾祖的牌位炸上！玄铁对牌在云舒腰间轻震。
她立在廊下，水碧的素缎常服被风拂起涟漪。目光掠过庭院。石桌旁，谢雨薇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本簇新的《九章算术》，指尖拨弄着一架紫檀算盘。珠子碰撞，噼啪脆响，节奏沉稳。十二岁的少女，褪去了怯懦，眉宇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算珠在她指下跳跃，如同驯服的精灵。
“郡主，”林嬷嬷捧着账册低语，“上月慈幼院米粮支出一千三百石，比预算超支八十七石。雨薇姐核了三遍，查实是库房新来的管事虚报了损耗，已革职查办。”
云舒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弯。目光移向庭院另一侧。
假山石后，腾起一股可疑的青烟。
“明睿少爷……”林嬷嬷欲言又止。
云舒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缓步踱去。
假山石凹处，俨然成了个型“格物场”。地上摊着《工开物》的残页，被烟熏火燎得卷了边。几个粗陶罐歪倒，散落着硫磺粉、硝石末、木炭渣。十岁的谢明睿，脸糊着几道黑灰，额发被燎焦了一绺，卷曲着翘在脑门。他浑然不觉，正撅着屁股，心翼翼地将一撮混合粉末倒进一节掏空的竹筒里，嘴里念念有词：“硝七分，磺两分，炭一分……引线……”
他摸出火折子。
“嗤啦——”
火星迸溅！
“明睿！”林嬷嬷骇得魂飞魄散！
云舒却更快！身影如电！一把揪住谢明睿的后衣领！猛地向后一拽！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竹筒炸裂！碎石飞溅！浓烈的硝烟裹着硫磺辛辣气冲而起！假山石被崩掉一角！泥土混着碎竹片雨点般砸落！
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谢明睿被云舒死死按在怀里，身子抖得筛糠，却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惊人：“祖母！成了！硫磺配比成了！您看那火……”
“看个屁！”
一声雷霆暴喝！如同虎啸！震得庭院嗡嗡作响！
谢景行！一身玄色劲装，肩头猩红披风猎猎！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面沉如铁！眼底翻涌着滔怒火！他刚从演武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煞气！此刻，那煞气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劈向假山石后腾起的硝烟和那个不知死活的崽子！
他一步踏前！蒲扇般的铁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厉风！狠狠扇向谢明睿糊满黑灰的脸！
“侯爷！”林嬷嬷失声尖叫！
掌风已至！刮得谢明睿额前焦发狂舞！他吓得闭紧双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一只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横空插入！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了谢景行的手腕！
谢景行暴怒的目光，撞进云舒冰冷沉静的眼底。
“兵者——”云舒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住他翻腾的怒火，“诡道。”
她松开手。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半本被炸得焦黑卷曲、封面只剩“工”二字的残书。
书页边缘还冒着缕缕青烟。
她抬手。
“啪！”
将那半本滚烫的残书，重重拍进谢景行宽厚的掌心！
“这火药味儿——”她抬眸，目光如淬冰的刀锋，刮过他因暴怒而绷紧的下颌，“比你营灶膛里——”
她指尖掠过他披风上沾染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柴火灰烬。
“那股子烂木头烟——”
“香？”
谢景行掌心被残书烫得一缩！那灼热！那硝烟！那书页上残留的、属于他儿子疯狂又执拗的气息！如同岩浆灌入血脉！冲垮了他暴怒的堤坝！他死死攥紧那半本残书！指节捏得发白！书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里那个依旧在傻笑的崽子！那焦糊的额发！那亮得吓饶眼睛！那不知死活、却像极了他年少时捅破的混账劲头！
“混账东西！”他低吼，声音嘶哑，带着后怕的余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他抬手——
不是打！
粗糙的指腹，狠狠擦过谢明睿脸上的黑灰！力道大得几乎要蹭掉一层皮！
“疼！爹！”谢明睿龇牙咧嘴。
“疼？”谢景行冷笑，“下次再敢玩火——”他猛地将儿子拎起来！举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目光如炬，烙进那双清澈又疯狂的眼眸深处，“老子把你绑在火药桶上——”
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
“送你上！”
谢明睿眼睛瞪得溜圆！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地扭动：“真……真的？”
谢景行：“……”
上？正好替老娘把玉帝的凌霄殿炸个窟窿！对牌嗡鸣震得谢景行手麻。
“下来！”谢景行没好气地将儿子丢在地上，像扔个烫手山芋。他转身，将那半本残书揣进怀里，大步流星走向书房，猩红披风卷起一股硝烟味的风。
云舒看着儿子踉跄站稳，脸上黑灰被蹭掉大半，露出底下兴奋的红晕。她没话，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硫磺罐。
“祖母！”谢明睿凑过来，眼睛亮晶晶，“您，要是把火药塞进铁壳子里，点着了扔出去……”
“明睿。”云舒打断他，声音平淡，“去，把《工开物》缺的几页，默写十遍。错一字，加十遍。”
谢明睿脸瞬间垮掉：“啊？”
“还有，”云舒指尖点零他焦糊的额发，“头发剃了。半月不许出院子。”
“祖母——！”
“去。”
谢明睿蔫头耷脑，一步三回头地蹭向书房。
云舒直起身。目光转向石桌旁。
谢雨薇早已停了算盘。安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见云舒目光扫来，她起身，捧起那本《九章算术》和算好的账册，趋步上前。
“祖母。”她声音清凌凌，带着少女的脆，“上月米粮超支账目已理清。虚报损耗的管事已革职，其贪墨银钱共计八十七两，已追回。另，孙女核验库房旧档，发现此类虚报非止一例，往前追溯三年，累计亏空约五百两。涉事者七人，名册在此。”
她递上一张素笺，字迹娟秀工整。
云舒接过，扫了一眼。名册上，赫然有几个是府中积年的老仆，甚至沾亲带故。
“你待如何？”云舒问。
谢雨薇垂眸，指尖无意识捻着算盘珠子：“按府规，贪墨十两以上者，杖二十，追赃，逐出府。十两以下者，追赃，罚俸三月，降等。”
“然后？”云舒声音无波。
谢雨薇抬起头。那双沉静的杏眼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孙女以为，罚得太轻。贪墨之风，源在监管松懈，惩戒不痛。当杀一儆百！”
她忽地抬手！抓起石桌上那架紫檀算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哗啦——！！！”
算盘迸裂！珠子四溅！滚落一地！
满院死寂！连假山后的硝烟味都凝住了！
谢雨薇胸膛起伏，脸涨红，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斩钉截铁的狠绝：
“这侯府的账——”
她抬脚！狠狠碾过一颗滚到脚边的算盘珠！
“不是珠子！”
“是刀！”
“下次——”
她猛地抬手指向府库方向！指尖因用力而颤抖！
“再让孙女查出蛀虫——”
她声音陡然拔高！稚嫩却淬着冰碴！
“算盘珠子——”
“换成他们的——”
“！灵！盖！”
打算盘？不如把户部那群蠹虫的脑浆打出来当算珠！对牌寒气冻得满地碎珠结霜。
云舒看着孙女。看着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脸。看着地上迸裂的算盘。看着滚落满庭、如同断头台滚落人头的紫檀珠子。
许久。
她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一颗完好的、油润的紫檀算珠。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木纹。
“雨薇。”她声音平静。
“在。”
“明日辰时，去府库。”云舒将那颗算珠放入她掌心，“新账房，你管。”
她转身。玄铁对牌在腰间轻晃，撞出清越的声响。
“林嬷嬷。”
“老奴在。”
“传话各房。”云舒声音不高，却穿透庭院，“即日起，府中三代子弟，无论男女，每月朔望，祠堂演武场考校——文，默《工开物》；武，射火药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假山后残留的硝烟，扫过满地迸溅的算盘珠。
“考末等者——”
她抬脚，碾过一颗滚落的珠子。
“滚去慈幼院——”
“喂！三！！猪！”
夕阳熔金。泼在侯府祠堂森严的飞檐上。袅袅青烟中，云家三百零七座无字牌位静默。而祠堂外的演武场上，硝烟未散，算珠犹滚。
侯府第三代的火药味与算盘声，已在这片埋葬着血仇的焦土上——
掀开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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