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清宁宫灯火通明。
朱棣兴致极高，命人摆上家宴。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还有陈兴、崇宁都围坐在一起。
桌上摆满了朱棣爱吃的菜，还有他念叨了许久的、陈兴亲手烤的烧鹅。
朱棣破例多喝了几杯，脸色红润，谈笑风生。
他讲起年轻时跟随父皇打仗的趣事，讲起和陈兴一起经历的种种惊险，讲起对几个儿子的期望。
讲起对孙子朱瞻基的喜爱，他像个普通的、絮絮叨叨的老父亲，想把一辈子的话都完。
“老大，好好做皇帝…别学爹那么累…”
“老二，性子要稳，好好帮你大哥，帮大明，帮自己守住安南…”
“老三，多读点书，别整就知道玩…”
“瞻基，你是好孩子…将来…要像你爹一样，做个…好皇帝…”
“妹夫…”朱棣端起酒杯，看向陈兴，眼中是浓浓的感激和超越君臣的情谊，
“这辈子…能遇上你…是咱朱棣…是咱老朱家的福气！谢…谢了…”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兴喉头哽咽，也举杯饮尽：“能陪你走这一程，是我的荣幸。”
夜深了，酒阑人散。
朱棣似乎有些困倦，但精神依旧很好。他拒绝了侍寝，只让陈兴陪他在廊下坐坐。
春夜的微风带着花香，沁人心脾。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一片静谧。
“陈兴…今的马…骑得真痛快…”朱棣的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夜空中明亮的星辰，眼神渐渐变得安详而宁静，
“咱这一辈子…值了…马背上打下…马背上…咳咳…守下…最后…还能在马背上…再痛快一回…老爷…待咱不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陈兴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没有打扰。
“老大…当皇帝了…咱…看着了…”
“孙子…也出息…”
“仗…也打完了…”
沉默了很久。
方才家宴上的喧嚣与温情渐渐沉淀下去，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的思绪浮了上来。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身边沉默陪伴的陈兴，那双曾睥睨下的眼眸，此刻竟带着一丝孩子般的迷茫和脆弱。
“妹夫…”朱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夜的宁静：
“你…等咱下去了…见到咱爹…还迎咱大哥…他们…他们会不会怪咱？”
陈兴心头猛地一紧，看向朱棣。
月光下，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卸下了所有铠甲，只剩下一个即将面对父兄的灵魂，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朱棣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些他敬畏又亏欠的人：
“咱…咱这皇位…来得…终究不算名正言顺…咱爹把江山…是交给大哥的…咱…咱抢了侄子的位置…”
他艰难地吐出这些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饶话语，声音里充满了积压多年的沉重。
“还有大哥…”朱棣的声音更低，带着浓浓的愧疚，
“大哥待咱那么好…他才是爹心汁最完美的继承人…温良仁厚，有治国之才…咱…咱不如他…”
“咱只会打仗…咱坐上这个位置，手上…沾的血…太多了…迁都、下西洋、征漠北…哪一件不是劳民伤财？”
“哪一件…背后没有累累白骨？”他顿了顿，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只剩下一个最本真的疑问，一个帝王对自己一生的终极审判：
“陈兴…你告诉咱…咱这个皇帝…当得…到底怎么样？” 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陈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孩子。
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望，又带着深深的恐惧。
这一刻，他不是永乐大帝，只是一个在生命尽头，渴望得到父兄认可的儿子和弟弟。
陈心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从未见过朱棣如此脆弱、如此坦诚地剖白内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握住了朱棣有些冰凉的手，传递着力量，“你听好了！”
“太祖高皇帝若在，他看到的，是一个将他亲手打下的大明江山，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是版图辽阔、万国来朝的朝上国！是《永乐大典》这样的煌煌巨着！是郑和宝船扬帆四海的赫赫威！”
“是五征漠北，打得草原诸部百年不敢南鼓赫赫武功！”
“他看到的，是他老朱家的江山，在您手上，不仅没有倾颓，反而光芒万丈！”
“他只会拍着你的肩膀：‘老四，干得好！没给咱老朱家丢脸！’”
“标哥若在，他看到的，是一个将他未能实现的仁政理想，融入这煌煌武功之中的弟弟！”
“你虽然用兵，却从未忘记根本！你迁都北京，子守国门，护卫的是整个中原的安宁！”
“你疏通运河，赈济灾民，为太子的休养生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您的武功，是为了后世的文治！”
“标哥他仁厚，他只会欣慰，欣慰他的弟弟，用另一种方式，守护了他们共同的父亲留下的江山。”
“并且，守护得如此强大！他只会：‘四弟，辛苦你了。’”
陈心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真诚，如同在宣读一份来自历史的公正判决：
“你的一生，功勋盖世！你驱逐蒙元余孽，肃清宇内；”
“你修撰大典，泽被后世；你七下西洋，播撒威；”
“你五征漠北，定鼎北疆！你开创的永乐盛世，必将光耀史册！”
“你对得起太祖皇帝！对得起懿文太子！更对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和下苍生！”
他用力握紧朱棣的手，目光灼灼：“至于下去之后…你就放心吧！太祖皇帝见到你，大概会先板着脸骂你两句‘老四，胆子不！’。”
“然后就会拉着你，问你那些打仗的精彩故事！”
“标哥，一定会像时候那样，给你端上一杯热茶，笑着听你讲…”
“讲你怎么替他把这江山，守得这般固若金汤，这般…气象万千！”
朱棣静静地听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流过他布满皱纹的脸颊。
陈心每一句话，都像温暖的泉水，冲刷着他心底积压多年的寒冰与重负。
那沉重的枷锁，似乎在陈兴坚定的目光和话语中，一点点松动了，融化了。
良久，朱棣长长地、无比舒畅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却又无比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泪光，有追忆，有愧疚被理解的宽慰，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他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陈心手，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好…好…妹夫…听你这么…咱…咱心里…踏实了…真踏实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无比安详、无比释怀的微笑，仿佛真的看到了父亲那带着笑骂的慈祥。
和大哥那温和包容的笑容。那只被陈兴握着的手，轻轻地垂落下来。
一代雄主永乐大帝，在完成了他所有的夙愿，得到了灵魂最深处的宽恕与释然，在忠诚老友的陪伴与肯定下。
于这个宁静而温暖的春夜，如同归巢的老鹰，安详地、无憾地沉入了永恒的睡眠。
陈兴紧紧握着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月光洒在朱棣平静祥和的脸上，仿佛他只是带着一个被圆满解答的答案，沉沉睡去。
“陛下…这次…咱们…真的…回家了。太祖和标哥…都在等着夸你呢…”
陈心声音低不可闻，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
也浸湿了这段跨越时空、承载着太多情感与救赎的传奇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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