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前第九日，未亮透，太庙偏院已聚了数十名乐工、礼官与工部匠人。
七口主钟一字排开，铜身泛着冷青色的光，像是沉眠未醒的兽。
第一声钟响是在辰时初刻。
礼官击槌轻振，钟音荡出，悠远清越，仿佛能穿云裂石。
可就在那余韵尚未散尽之际，人群中忽有三人猛然跪倒，张口呕出黑血，随即昏厥在地。
另一人双手捂耳，指缝间渗出血珠，如红梅点雪，一滴一滴砸在青砖上。
现场大乱。
太医署的人来得极快，诊脉查体后却面面相觑——无毒无病，五脏完好，唯独经络之中似有异音残留，扰动心神，伤及魂魄。
“是‘逆音入髓’。”首席太医声音发颤，“古籍所载，唯有怨气凝音、邪律共振，才可致此症。”
裴文昭站在钟前，指尖抚过钟腹内壁那些赤红咒文，神色愈发冷峻。
他取下随身玉尺，轻轻敲击几处刻痕，又以细针挑出一丝粉末置于鼻下，瞳孔骤缩。
“朱砂混骨灰。”他低声自语，语气如冰，“而且是含怨而死之人之骨。”
他转身疾步走出偏院，在风雪中直奔七王府。
书房内，炭火微明，苏锦黎正执笔批阅一份地方乐坊呈报的改制文书。
她听罢裴文昭所言，并未惊怒，只是缓缓搁笔，抬眼望向窗外纷扬大雪。
“他们不是要毁钟。”她，“是要毁人心中的信。”
裴文昭点头：“一旦这钟再响，死的不会只是几个乐工。消息若传开，百姓会以为新礼不祥，朝臣将借机弹劾《礼乐归一法案》，连陛下都不得不退让。”
“所以不能让它成凶兆。”苏锦黎站起身，走到案前那支陈旧律管旁，指尖轻抚其身，“也不能让真相外泄。”
她当即下令韩四娘封锁太庙偏院，对外宣称“钟体微瑕，需调音三日”，所有涉事人员一律软禁，不得出入。
同时密遣心腹连夜赶赴西山窑，请陈老入京。
当夜子时，一辆不起眼的黑篷马车悄然驶入七王府侧门。
陈老须发皆白，背脊微驼，却步履沉稳。
他被引入地音阁——一处深埋府邸地底的密室，四壁以特制陶瓮嵌合，可隔绝外音，亦能放大细微声响。
他在钟前静坐整整三个时辰，抚钟三遍，闭目凝神。
直至东方既白，他才睁开双眼，声音沙哑却清晰：“钟本无罪，罪在人心。这些咒文不是为了毁钟，是为了种‘信’——让人相信新乐不祥，怒人怨。”
他指出，唯有以“清心九律”逐层洗音，方可涤除怨念。
而这过程，必须由通晓古音之人持玉磬引鸣，方能破煞定魂。
“玉磬？”韩四娘皱眉，“宫中可有合律之器？”
“唯有一枚。”陈老缓缓道，“贞和年间所铸，名为‘寒渊’。其声如裂冰，可镇百音，但自皇后掌权后，便锁于凤仪殿秘阁，从不出殿一步。”
众人默然。
沈琅次日清晨便上书正音局，以“净音仪式关乎听清明”为由，恳请皇后赐磬一用。
奏折递进宫中，不过半日便被退回，附批八字：区区乐工，安敢触碰宗庙至宝？
字迹凌厉，带着毫不掩饰的羞辱。
消息传回，正音局上下愤懑难平。
有人拍案怒起，有人暗自发誓再不入宫执乐。
唯有郑明远，在得知批复之后，反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当夜求见苏锦黎，只带了一卷星图。
“三日后，朔月掩心宿。”他低声道，“钦监按例闭观祈禳，整夜观测象。届时若星轨突变，引发‘火坠地’之象，便可奏请开启宗庙秘库，取宝镇灾。”
苏锦黎目光微闪：“你想造一场‘象示警’？”
“不是造。”郑明远摇头，声音压得更低，“是顺势而为。星象我来写，您只需安排一个人，在恰当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一道光。”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意从来高难问，可若我们替苍一句呢？”
苏锦黎久久未语。烛火映在她眼中，像是一簇悄然燃起的火苗。
良久，她轻轻点头。
窗外风雪愈急，檐下新铸之钟再度轻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回应这场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而在王府最深处的地音阁里，陈老盘膝而坐，手中摩挲着一支断裂的旧磬片，喃喃道：“寒渊未响，人心已寒……但它终会听见的。”子时的雪下得愈发紧了，宫墙内外皆覆上一层薄霜。
观星台西北角，两名扫雪杂役模样的韧着头，手中竹帚轻扫，动作缓慢而自然。
他们衣襟破旧，帽檐压得极低，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转瞬即逝。
其中一人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包暗青色药粉，借着扫帚扬起的雪尘掩护，将粉末倾入早已挖好的浅坑，随即一点火折落下。
青赤交错的火焰倏然腾起，不高，却诡异地在雪夜里格外醒目，像一道撕裂夜幕的伤痕。
不过三息，那光便如流星般斜坠而下，直指宗庙方向。
值守的监正缩在檐下打盹，忽见际异象，惊得跌下椅子，连滚带爬冲上高台：“火！火落于宗庙方位！”
整个钦监瞬间骚动。
郑明远披衣而出，发带未系，脚步却稳。
他登上观星台，望向那已熄灭的角落，面色骤变，高声疾呼：“星轨紊乱，心宿隐没！此乃大凶之兆，必有邪祟侵扰宗庙重器，若不速取镇物压之，恐致祭典崩乱、国运动摇！”
他声音洪亮，字字如锤，震得众人失语。
几名老监官面面相觑，虽觉蹊跷，却不敢违逆象之。
紧急奏报直送御前，皇帝半梦半醒间听闻“火坠地”，又见钦监众口一词，终究迟疑着点头：“开库……半柱香。”
凤仪殿秘阁深处，寒渊磬自贞和年间沉眠至今，从未示人。
檀木匣上三道金锁，唯有皇后亲授信符方可开启。
此刻，掌钥太监战战兢兢捧出玉匣，交予钦监使者。
郑明远亲自接下，一路疾行，未发一言。
与此同时，七王府侧门悄然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韩四娘亲自押阵。
车上无标识，帘布厚重，内里三层檀木嵌套封印，最核心处，正是寒渊磬。
陈老已在地音阁等候多时，双目闭合，手抚膝上断裂的旧磬片，似在聆听某种无声的呼唤。
三日后，地音阁内七钟环列，如同沉默的守陵者。
陈老盘坐中央，白发散落肩头，双手缓缓捧起寒渊磬。
那一瞬，空气仿佛凝滞。
第一记磬音响起——清越如裂冰穿石，七钟同时微颤，钟腹内壁那些赤红咒文竟泛起幽微光芒，似有黑气翻涌欲出。
第二记至第八记接连而落，每一声频率各异，或高亢入云，或低沉入地，宛如古律复生，层层洗荡。
黑气剧烈挣扎，如怨魂嘶吼，却被音波牢牢压制。
第九记落下时，陈老猛然睁眼，手腕一振，磬音陡然拔高，如利刃斩空。
刹那间，所有钟体齐鸣共振，黑气崩散如尘，化作缕缕黑烟被四壁陶瓮吸入，再无痕迹。
门外，沈琅伫立已久。
她本欲查看调音进度，却被那一声穿云裂日的磬响钉在原地。
檐角冰凌应声而裂，阳光破云洒落，照在她脸上，冷冽而明亮。
她望着碎裂的冰晶，喃喃道：“原来……声音也能斩鬼。”
书房内，苏锦黎执笔不动，墨迹在纸上缓缓晕开。
她在《礼乐归一法案》附录末尾添上一句：“凡参与国家礼乐铸造者，须立誓书并录声留档，以备后世稽查。”笔锋收束，她抬眸望向窗外初霁的空，眼神冷静如深潭。
有些事，已经不能再靠沉默承受。
而在紫宸殿深处，一份未曾署名的密折，正静静躺在礼部尚书柳元衡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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