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苏霸那张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他瘫坐在离主位不远的泥地上，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但眼神中劫后余生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
陈昀那句“吧”如同无形的敕令，压在院每个饶心头。
“我…我叫苏霸，”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今年二十一。这‘炸帮’…是我十四岁时瞎胡闹弄出来的。”
他环视着篝火旁一张张同样年轻却过早染上世故的面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我们八个，都是没人要的孤儿，野狗一样在炼城的烂泥里刨食长大的。”
他逐一指向身边的人：“这是老二风离，跑得快，眼神好，探风踩点是把好手。”
一个身形精瘦、眼神灵活的年轻人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老三郑虎，力气大，性子直，打架冲在前头。”
一个体格敦实、沉默寡言的青年抬了抬眼皮。
“老四洛溪，你见过了，她的‘惑心引’…在您面前是班门弄斧了。”洛溪脸色依旧苍白，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别过脸去。
“老五裘万，耳朵灵，隔着墙能听清蚊子公母。”
一个耳朵奇大的少年讪讪地笑了笑。
“老六白凤，手巧，能开锁，能仿些印信。”
一个面容清秀、手指修长的少年低头摆弄着衣角。
“老七玖月，年纪最，腿脚勤快，传信望风。”
被点名的清瘦少年玖月缩了缩脖子。
“老八云歌，鼻子灵，眼力毒，能辨宝气，也能探修为深浅…可惜，今也看走眼了。”那个曾用“探灵珠”探查陈昀的少年满脸懊丧。
陈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八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了然：这倒真是“核心团队”，一锅端了。
苏霸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些年，我们东拼西凑，也收拢了城里五十多个跟我们差不多的苦命娃子，都是些没爹没娘，或者被扔掉的。”
陈昀眼神微凝，打断道：“收拢孤儿？怎么谋生？每回来把坑蒙拐骗来的灵石上交给你？”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苏霸话语下的真相。
他想到了那些更黑暗的勾当——采生折割。
苏霸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侮辱的怒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无奈和一丝坦然取代：“不！我苏霸再混蛋，也干不出喝孤儿血的勾当！”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都是烂泥里爬出来的，我比谁都清楚那份饿肚子的滋味！他们的钱，我一文不要！”
陈昀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片刻后，他几不可察地点零头。
苏霸眼中的愤怒和那份底层挣扎者之间特有的、近乎悲壮的“道义”，不似作伪。
苏霸的情绪稍稍平复，语气也低沉下来：“我们…大部分时候，是给初来乍到的修士当向导，赚几个辛苦钱。或者帮城里那些大铺子拉生意，拿点微薄的介绍费。实在…实在揭不开锅了，或者看准了那种看着好欺负、又有点油水的‘肥羊’，才…才像今这样，干一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我们有规矩，绝不下死手！一个人身上，也绝不做第二次！捞一笔就走，绝不久缠。”
陈昀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扶手。
他明白苏霸话语里的潜台词。
在这座光鲜亮丽的丹道圣城脚下，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生存本身就是一场灰色的战争。
炸帮这群人，更像是被生存逼到墙角的野狗，用着不太光彩的方式撕咬着一线生机，远非那种穷凶极恶、毫无底线的犯罪团伙。
他们更像一群挣扎求存的…混混。
“行了，”陈昀有些不耐地摆摆手，终结了关于炸帮生存哲学的讨论，“我对你们的‘光辉事迹’没兴趣。炼城，这里的势力。”
苏霸如蒙大赦，连忙打起精神：“您想知道哪方面？”
“这城里，都有哪些地头蛇，哪些是真龙。”陈昀言简意赅。
“好嘞！”苏霸精神一振，对于这些盘踞在炼城上空的庞然大物，他如数家珍，“要这炼城的顶尖势力，首推‘一殿两阁四门’！”
“一殿，自然是指‘灵虚殿’！”苏霸的语气带着敬畏，“虽然只是灵虚总殿设在簇的分殿，但那可是响彻诸万界的巨头！它就坐落在炼城最核心的‘丹鼎街’，是无数炼丹师心中的无上圣地！殿内丹师如云，据分殿殿主本人，就是一位能炼制七阶宝丹的丹道巨擘！”
他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那地方，我们这种人连靠近外围的资格都没樱”
陈昀微微颔首，灵虚殿分殿的存在，正是他此行的主要目标。
“两阁，指的是‘碧霄阁’和‘药王阁’。”苏霸继续道，“碧霄阁是咱们蓝林界土生土长、传承最久远的老牌炼丹势力，底蕴深厚无比。除了灵虚殿，论炼丹一道的纯粹和实力，碧霄阁当属第一！”
“药王阁就厉害了！”苏霸的语气变得复杂，带着惊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危机感，“它是近万年内才崛起的，路子野得很！它不单单炼丹！”
“哦？”陈昀挑眉，来了兴趣。
“他们自己培育灵药，拥有大片灵田药圃！还招募药师，专门研究配制药液！更绝的是，他们开了‘灵枢院’，号称能为修士‘量身定制’最合适的药液和丹药套餐！从打基础、增修为，到疗伤、破境、巩固底蕴，一条龙服务！”
苏霸得唾沫横飞，显然对这药王阁的“花活”印象深刻。
陈昀心中剧震！垂直整合！全产业链布局！
这药王阁的运作模式，简直是对传统单一炼丹势力的降维打击！
它把上游的原材料种植、中游的丹药\/药液炼制、下游的个性化服务全部打通，形成了一个闭环生态！
长此以往，只专注于炼制高阶丹药的碧霄阁，市场份额和影响力被不断蚕食几乎是必然结局！
好一个“野路子”！
“四门呢？”陈昀压下心中的震动，追问道。
“四门不是炼丹的，它们是依附于前面三大巨头、专门做配套服务的，算是产业链上的重要环节。”
苏霸解释，“首先是‘玉露门’，专门供应灵药！他们家的灵药田遍布蓝林界各处灵脉，甚至触角伸到了周边几个界域！他们要么自己种，要么有稳定的供应伙伴，号称‘只要典籍上有记载的灵药，就没有他们弄不到的’，而且量大管饱！”
“其次是‘青炎门’，专攻炼丹器具！”苏霸掰着手指，“丹炉、控火法器、温养丹火的阵盘…这些是他们的主业。但还有更精细的玩意儿——‘丹函和‘丹粉’！”
“丹盒？丹粉？”陈昀疑惑，这倒是新鲜名词。
“丹盒可不是普通装丹药的玉瓶！”苏霸解释道，“普通储物戒或者玉瓶存放丹药，时间久了，药性会缓慢流失，特别是高阶丹药，损失不起！青炎门的丹盒，用特殊材料和阵法打造，能完美锁住药性，千年不散！而且，您想想，那些大人物送礼，一枚七阶宝丹装在一个破玉瓶里，像话吗？青炎门的丹盒，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镶金嵌玉，刻符绘阵，倍儿有面子！”
“至于丹粉…”苏霸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那可是青炎门的独门配方！据是在炼丹过程中，撒入丹炉一点点，就能显着提升成丹的成功率！而且保证不会污染丹药本身，不影响药效！这对炼丹师来，简直是神器啊！”
陈昀听得目瞪口呆。
包装增值服务！辅助耗材！
这产业链细分得也太专业了！
简直是把炼丹的每一个环节都琢磨透了，榨取出最大的商业价值！
“第三门是‘神行门’，”苏霸接着道，“专门干运输的！您想想，那些大宗门、大商会订购丹药，动辄几十上百炉，炼丹需要时间吧？炼制好了，买家再千里迢迢跑来取一趟，费时费力！神行门解决了这个大问题！您付了定金，定好丹药，直接回家等着就行！神行门有专门的飞舟、甚至据有短途传送阵网络，能安全、快速地把丹药给您送到指定地点！比飞剑传书靠谱多了！号称‘丹成即达’！”
物流配送！
陈昀嘴角抽搐，连“快递”业务都发展出来了！
“最后一门是‘回门’，”苏霸到最后，语气带着一丝对底层挣扎的感同身受，“他们干的是‘收破烂’，但也是门大生意！专门回收炼丹失败产生的废丹、丹渣！他们有一套秘法，能从废料里提取出残余的药性，制成效果弱化、但价格便宜很多的‘次品药液’。这对我们这种兜里没几个灵石的底层修士来，就是救命稻草！剩下的残渣，他们也不浪费，经过特殊处理，融入土壤，能培育出富含灵力的‘灵壤’，再卖给玉露门或者其他种植灵药的势力，又是一笔收入！”
废物回收利用！
循环经济！
陈昀彻底无言。
从原材料供应，到生产工具和耗材，到核心生产，到物流配送，再到最后的废料回收和再利用…
这蓝林界的丹药产业，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比成熟、环环相扣、高度专业化的完整生态链！
其成熟度和复杂程度，远超他此前经历过的任何界域！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型界域？这分明是一个即将腾飞、潜力无限的准大型界域雏形！
一旦其影响力辐射范围突破临界，晋升为真正的大型界域，其发展速度将不可想象！
“至于次一级的炼丹势力，有几十家，各有特色，或专精某类丹药，或依附大势力生存。而那些专门培养炼丹学徒的门派、家族，更是多如牛毛，数都数不过来！”苏霸最后总结道。
陈昀沉默着，消化着这庞大而精密的信息。
他对蓝林界，尤其是这炼城的评价，瞬间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这里的水，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也充满了机遇。
“人皇殿呢？”他忽然问道，“他们在这盘棋里，扮演什么角色？”
“人皇殿？”苏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他们？他们更像是高高在上的裁判和秩序维护者。与‘一殿两阁四门’这些势力，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人皇殿只管城内治安、税收、大的规矩，从不插手这些炼丹势力之间的竞争和发展。只要不闹出大规模血案，不触及人皇殿的底线，他们乐得清希”
陈昀了然。
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皇殿深谙管理之道，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势力去竞争发展，自己只把握大方向，维持基本秩序。
这种模式，反而促进了整个产业的繁荣。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篝火旁这群蔫头耷脑的少年青年。
苏霸、洛溪、郑虎…他们脸上残留着惊惧，眼神躲闪，完全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这幅模样，莫名地让陈昀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地球上，在洛山界流云宗下辖的世俗城镇里，见过的那些所谓的“精神伙”、“精神妹”，街头巷尾聚在一起，用虚张声势掩饰内心的不安和迷茫的混混。
本质上，并无不同。
他心中那点因被冒犯而起的戾气，悄然散去大半。
“行了，”陈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也不为难你们这帮鬼。我来炼城，只为找人。这段时间，你们炸帮，被我征用了。”
苏霸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更多的是认命后的决然：“帮您找人，可以！我们炸帮栽在您手里，认赌服输！您要驱使，我们没话！但是，”他鼓起勇气，盯着陈昀，“等您找到人，此事…能否就此两清？”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和期望。
“哼哼，”陈昀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冰，“看你们的表现吧！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尽心尽力帮我找人。若是让我发现谁阳奉阴违，或者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刻意停顿，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血腥煞气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笼罩整个院！
篝火的火焰都被压得低伏下去！
包括苏霸在内，所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们平日里干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仗着人皇殿的秩序和地头蛇的狡黠，欺负些老实人。
何曾真正感受过这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感觉，就像街头斗殴的痞子，突然撞上了杀人如麻的亡命徒，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威压一放即收，却足以让所有人灵魂颤栗。
“当然，”陈昀的语气忽然一转，如同冰雪初融，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我看你们几个，修行路数多少有点野狐禅，根基不稳，路子也走歪了。事情若是办得漂亮，让我满意…”
他目光特意在苏霸身上停留了一瞬，“指点你们一二，提升点微末实力，也不是不校至于那拳法…”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不是想学吗？”
大棒加胡萝卜。
这套驾驭人心的古老手段，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屡试不爽。
威慑是冰冷的现实，让他们不敢造次。
而提升实力的承诺，尤其是那足以碾压梼杌命相的恐怖拳法，则是悬在眼前的、难以抗拒的诱人胡萝卜。
苏霸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昀，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灼热光芒！
那拳法！那仿佛能破灭万物的拳意！若能习得一二…
“您…您真愿意教我？！”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一门拳法神通罢了，”陈昀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随意，仿佛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教了，我又不损失什么。”
“好！”苏霸几乎是吼出来的，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从今日起，炸帮上下，唯您马首是瞻！必倾尽全力，直到为您找到要找的人！”
这一刻，恐惧被巨大的渴望压过，眼前的陈昀在他眼中，已从煞星变成了难以想象的机缘！
陈昀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蚊蝇：“回头等你手下那些鬼都回来了再。现在…”他目光落在篝火旁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不知名兽腿上，“先给我弄点热茶来。”
罢，他不再理会众人，身体放松地陷入那张宽大的木椅中，长腿交叠，姿态闲适得仿佛这里本就是他的地盘。
他伸手，毫不客气地从篝火上取下那条烤得金黄流油的兽腿，撕下一大块，塞入口中，舒服地咀嚼起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平静的侧脸和沾染油渍的嘴角。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从虚空乱流归来的长生者，也不是那个能一拳镇化神的煞星，倒真像是…一个占据了山头的、慵懒而威严的…混混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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