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春风渡江，南京城却因一纸诏令掀起了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潮。
诏令由礼部发出，经议会副署，核心只有一条：自崇祯二十五年秋闱始，科举除考经义、策论外，增考“格物”与“算学”，且此二科成绩占比，高达三成。同时，诏令鼓励各州县兴办“新式学堂”，兼授儒学经典与实用之学。
消息传出，下读书人哗然。三成！这意味着，若格物、算学不通，即便经义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也极可能与功名无缘。
最先炸开锅的，是南京国子监。
“奇技淫巧，安能与圣贤书并列科场？此乃斯文扫地，国将不国之兆也！”须发皆白的老祭酒周延儒，此刻正站在国子监彝伦堂前，面对数百名聚集而来的监生和太学生，声音因激愤而颤抖。他手中那卷诏令抄本，已被攥得不成样子。
堂下群情汹涌。一名监生振臂高呼：“周祭酒所言极是！我等寒窗十数载，皓首穷经，岂能与那等摆弄机巧之徒同场较技？此举断难从命！”
“对！断难从命！”附和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人群中，亦不乏沉默者。如年轻监生陈子衿，他来自江南商贾之家，自幼便对算学、匠造之事颇有兴趣，曾偷偷翻阅过格物院流出的些许启蒙书籍。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未知新学的惶恐，又隐隐感到一丝打破桎梏的兴奋。
这场风波，迅速从学宫蔓延至朝堂，乃至市井街巷。
……
议会大厦，教育革新专题会议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周延儒领着十几位翰林院清流、国子监博士，直接闯入了会场，他指着端坐主位的林川，厉声道：“林大人！你蛊惑陛下，擅改祖制，如今更要动摇科举根基，毁我大明百年文脉！你究竟意欲何为？！”
林川尚未开口，一旁的王贞仪已然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官服，目光沉静，面对满堂皆是男子的质疑目光，毫无怯色。
“周祭酒，诸位大人。”她声音清越，“贞仪敢问，何为文脉？是只会背诵经典，却不知如何治水、防灾、强兵、富国的空谈之辈吗？汉之张衡，造地动仪，通文历法；宋之沈括，着《梦溪笔谈》，包罗万象。彼时之人，可曾视其为‘奇技淫巧’？为何到了我大明，学习地万物运行之理，反成了‘斯文扫地’？”
“强词夺理！”一位翰林学士怒斥，“女子入学已是悖逆伦常，如今竟敢在此妄议国策！《女诫》有云…”
“《女诫》教女子柔顺，却未教女子愚昧！”王贞仪毫不客气地打断，“格物院数据表明，去岁江南水患，若地方官懂得基础水利测算，至少可减少三成损失！陕西旱灾，若有懂得作物轮作、寻找新水源之才，何至流民遍地？圣贤书教我们‘修身齐家治国平下’，若连眼前黎民疾苦都无力解决，空谈何益？”
她话语清晰，引据数据，竟让那翰林一时语塞。
周延儒冷哼一声，转向林川：“林大人，这便是你推行新政的成果？纵容女子干政，牝鸡司晨！”
林川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周延儒及其身后众人，平静开口，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大人，王学士所言，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民。科举取士，是为朝廷选拔能治理下、造福百姓的实干之才，而非只会吟风弄月的清谈客。格物、算学，乃经世致用之学，为何不能考？”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幅《大明疆域图》前，手指划过漫长的海岸线：“泰西诸国，舰船利炮为何能远渡重洋？其所凭者，正是格物、算学之精！若我大明士子，仍只知埋头于四书五经，无视这寰宇之大、科技之进，数十年后，恐非我等去‘万国来朝’，而是他人兵临城下，我等却连人家为何强大都懵然不知！届时，尔等所守护的‘斯文’，能当几发炮弹？”
一席话，如惊雷炸响在会场。徐承烈、沈万三等改革派官员面露振奋，而守旧派们则脸色铁青。
“你…你这是危言耸听！”周延儒气得手指发抖。
“是否危言耸听，历史自会证明。”林川语气转冷，“诏令已下，断无收回之理。议会已通过《新学政纲要》，各州县设立‘劝学所’，负责新式学堂筹建、师资培养。格物院将编纂《格物基础》、《新算学》等教材，分发各地。此事，势在必行！”
会议不欢而散。但教育革明的车轮，已然在巨大的阻力下，隆隆启动。
然而，理论的争执很快化为现实的尖锐碰撞。
半月后，松江府华亭县试图将一座旧书院改为新式学堂，聘请了一位格物院出身的年轻学士教授基础物理。消息传出，当地乡绅耆老齐聚县衙，以罢缴田租相威胁，要求驱逐“异端邪”。更有甚者，一群受鼓动的蒙童，在老先生带领下，向那位年轻学士投掷石块、烂菜叶，骂他是“败坏学风的妖人”。年轻学士头破血流，教材被焚毁，学堂匾额被砸烂。
消息传回南京，议会震动。
“岂有此理！”徐承烈拍案而起，“阻挠新政，殴打朝廷命官，此风绝不可长！我请调刑部干员，赴华亭县彻查严办！”
王贞仪却摇头，她脸上带着忧色：“徐尚书，法不责众。严办虽能震慑一时，却无法消除人心中的抵触。根源在于，他们不信，不懂，故而恐惧，抗拒。”
林川沉吟片刻，看向王贞仪：“你的意思是？”
“示范。”王贞仪目光坚定，“在南京，办一所最高标准的‘皇家格物中学’，请最好的老师，用最新的教材，招收第一批学生。不仅要收有心向学的寒门子弟，更要服一些开明士绅、甚至官员，将他们的子弟送来就读。我们要让所有人亲眼看看，新式学堂教出来的，究竟是‘妖人’，还是于国于民更有用之才！”
此议一出，众人皆觉可校但服权贵送子入学，谈何容易？
数日后，林川亲自拜访了致仕在家的前南京吏部侍郎，素有清名，且家教极严的李守正府上。李侍郎的孙儿李渝，年方十四，聪颖好学，尤喜摆弄器物，却常被其父斥为“不务正业”。
林川与李守正在书房密谈整整一个下午，无人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林川离去时，带走了一本李渝亲手绘制的、极其精细的《金陵楼阁机关图解》。
三日后，李守正亲自领着孙儿李渝，走进了刚刚挂牌的“皇家格物中学”大门，成为该校第一批，也是身份最显赫的一名学生。
此举，在南京官场和士林圈中，投下了一颗巨石。质疑、嘲讽、观望者皆有之，但无论如何，紧闭的铁幕，终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春风吹绿了秦淮河岸，皇家格物中学内，传出了与以往私塾、书院截然不同的读书声。那声音里，既有朗朗经典诵读，亦有对杠杆原理的争论，对勾股定理的演算。
王贞仪站在学堂窗外，听着里面的声音，轻声道：“林师，你，他们这一代人，将来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大明？”
林川负手而立，望着院内那面迎风招展、绣着“格物致知”四字的崭新旗帜，缓缓道：“我不知道他们具体会看到什么。但我确信，他们看到的，绝不会是一个沉溺于往日辉煌、而对迫近的危机浑然不觉的大明。”
“这就够了。”他轻声，像是在回答王贞仪，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
教育革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这片古老的土地，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但种子既已播下，便静待其破土而出的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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