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管司的设立虽步履维艰，却终究将秩序的新芽植入了南京城的街巷。然而，一场关乎帝国经济血脉是否通畅的更深层次危机，已随着几艘来自福建的商船靠岸，悄然浮出水面。这便是“钱法”——货币制度之弊。
这一日，沈万三急匆匆求见林川，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带来的不是货物样品，而是几枚颜色晦暗、触感轻飘的铜钱，以及几张墨迹尚新的银票。
“林大人，祸事了！”沈万三将铜钱和银票摊在案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福建布政使司辖下的私铸钱坊近日猖獗，劣钱泛滥成灾，已然冲击江南！您看这钱，含铜不足三成，掺了大量的铅锡，民间称之为‘沙壳子’，百文不及以往三十文之用！还有这银票，是苏州‘裕丰”钱庄开的，前日还能兑付，今日那钱庄竟已人去楼空！市面上银贵钱贱，物价腾踊，商旅困顿，百姓叫苦不迭啊！”
林川拈起那枚劣钱，指尖传来的轻飘感让他心头一沉。他深知，货币乃下信用的根基，此弊不除，则市廛萧条，国库虚耗，新政所需的一切投入都将因货币体系的崩溃而化为乌樱这比任何单一政策的阻力都更为致命。
几乎同时，户部也收到了各地关于钱法混乱、物价不稳的急报。朝会之上，皇帝朱由校震怒，严令户部及议会尽快拿出对策。
议会财政委员会迅速行动，与户部官员、格物院精通矿冶的学士、以及沈万三等大商贾代表，共同研讨对策。经过激烈辩论，一份《整顿钱法、试行银元纸币疏》的草案被提上议程。其核心在于：第一，由朝廷设立“宝泉总局”，统一掌管货币铸造，严厉禁绝私铸，回收劣钱，重铸足色制钱。第二，借鉴前朝“大明宝钞”教训，由皇家控股、吸纳民间信誉良好商号参股，成立“大明皇家银斜，尝试发行以库银储备和国家信用为担保的新式纸币，与银、钱并行，方便大额交易。第三，逐步推行标准化的银币（银元），以克服银锭成色、重量不一带来的交易困难。
此议一出，反对之声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复杂和激烈。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暗中操控私铸、以此牟取暴利的各地豪强和贪官污吏。他们与地下钱庄、不法矿主勾结，形成了一条庞大的黑色利益链。整顿钱法，无异于断了他们的命脉。这些人虽不敢明面反对，却暗中串联，一边加紧私铸和囤积白银，企图扰乱市场，一边散布“朝廷欲效元朝滥发宝钞，搜刮民财”的谣言。
都察院中，李守俊等人再次抓住了攻击的靶子。不过这一次，他们的理由听起来似乎更为“理直气壮”。
“陛下！货币之事，关乎国运民心，岂可轻言更张？”李守俊手持前朝《食货志》，引经据典，“宋之交子，元之宝钞，皆因滥发而致民怨沸腾，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今欲设银行，行纸币，此非步前朝败亡之后尘为何？且将那商贾引入银行，与皇家合股，此乃混淆贵贱，败坏体制！臣断言，此法一行，不出三年，纸币必成废纸，下必生动荡！”
他们的攻击，巧妙地利用了历史上纸币失败的惨痛记忆，以及士大夫对商人阶层地位提升的本能反感，极具煽动性。
甚至连议会内部，也出现了严重分歧。许多出身士林的议员，对“纸币”二字抱有深深的疑虑，对与商贾合股更是难以接受。来自矿业地区的议员，则担忧统一铸币会影响本地铜矿的生计。
更棘手的是，市场本身已经开始做出剧烈反应。听闻朝廷欲整顿钱法、试行新币，民间藏银之风愈演愈烈，导致市面上白银流通锐减，银价进一步飙升，物价更加混乱。一些信誉尚可的旧式钱庄也受到冲击，出现了挤兑风潮。
面对如此内外交困的局面，主持此事的周奎和财政委员会成员倍感压力，草案审议再次陷入僵局。
林川意识到，钱法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仅靠行政命令和议会辩论。他再次展现出超越时代的远见和务实的策略。
他首先请王贞仪出面，组织格物院的化学、矿物学学士，对各地官铸、私铸钱币进行系统的成分分析，公布详实数据，用科学事实揭露私铸劣钱的危害，为“统一铸币、保证成色”提供无可辩驳的技术依据。
其次，他并未强行推动议会立即通过整个方案，而是建议采取“分步走”策略。第一步，集中力量，先推动成立“宝泉总局”，全力打击私铸，回收劣钱，重铸足值制钱，稳定基础货币市场。将此作为最紧迫、争议相对较的任务先行落实。
第三步，他让沈万三联合一批信誉卓着、资产雄厚的大商号，率先在内部和彼茨交易中，试行一种基于真实白银存底、见票即兑的“商业信用汇票”，并公开账目，以实际效果向外界证明，有充足准备金的票据是可靠便捷的，为将来推行国家纸币积累经验和信誉。
最后，他授意顾炎成等人，在《大明公报》上开辟专栏，不仅讨论钱法利弊，更系统地介绍海外诸国（如西班牙、荷兰）使用的银币制度及其对贸易的促进作用，开阔时人眼界，打破“祖宗成法不可变”的思维禁锢。
格物院的数据打击了私铸者的气焰；“分步走”策略缓解了议会的压力；商业汇票的试行悄然培育着市场信用；而开阔眼界的讨论则在慢慢改变着士大夫的认知。
尽管“大明皇家银斜和“纸币”的构想仍前路漫漫，但整顿钱法的第一块基石——“宝泉总局”的设立，终于在艰难的博弈中得以推动。新制度的生命力，在面对最为顽固的经济壁垒时，再次选择了以事实开路、步步为营的务实策略。帝国的经济血脉，正在一次心翼翼的疏通中，寻求着涅盘重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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