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混乱如同黏稠的沼泽，哭喊、咒骂与撞击声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王磊穿行其间，像一截失去感知的木头，对擦身而过的推搡和飞溅的玻璃碎片毫无反应。额角干涸的血痂绷紧了皮肤，带来一种麻木的刺痛。
他径直走向安全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勉强隔绝了身后的喧嚣，只剩下他自己空洞的脚步声在水泥楼梯间回荡。下行，不断下行，仿佛要沉入地底。
推开医院侧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黎明前的街道一片狼藉，如同经历了一场型战争。翻倒的垃圾桶，碎裂的橱窗，几辆汽车歪斜地撞在一起，警报器徒劳地鸣叫着。远处仍有零星的喊叫和奔跑的身影，但大规模的骚动似乎正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疲力竭的死寂，以及潜伏在角落里的、更深的危险。
他徒步往家走。曾经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而充满敌意。他看到一家便利店被洗劫一空，货架东倒西歪；一个男人抱着抢来的几条香烟，慌不择路地撞了他一下，又飞快跑开；街角，几个人影正在争夺着什么，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没有警察，没有救护车。秩序像脆弱的玻璃，在那暗红色平短暂失灵的瞬间，就被砸得粉碎。
快到区时，他看到了更触目惊心的一幕。楼下那个曾经趾高气扬的混混张强，此刻像一摊烂泥瘫在花坛边，满脸是血，衣服被撕扯得破烂，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错了……我错了……”。他的周围散落着被砸烂的“社区协管员”袖标和一些零碎物品。几个邻居远远站着，冷漠地看着，没有人上前。
王磊脚步未停，径直走入单元楼。楼道里比他离开时更乱了，那扇被砸坏锁芯、属于李秀娟老太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他站在自家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家里同样一片狼藉。客厅的椅子倒了，茶几上的杯子碎在地上，水渍蜿蜒。凯的房门大开，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张丽坐在客厅唯一完好的单人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听到开门声，她猛地转过头。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极度紧绷后的虚脱和茫然。她的目光落在王磊身上，从他额角的血痂，看到他空茫的眼神，再到他身后并未跟着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他“爸呢？”，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答案，已经写在了王磊那双失去了所有光亮的眼睛里。
王磊没有看她，也没有去看凯的房间。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线的木偶，机械地走到沙发边，没有清理上面的碎瓷片，就那么直接坐了下去，身体深深陷进靠垫里。
他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过额角的血痂，疼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然后，他摸向口袋，拿出了手机。
屏幕自动亮起。那个暗红色的平图标，依旧顽固地停留在那里。只是图标上方，覆盖着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黄色感叹号，下面有一行字：“系统维护中，部分功能受限，请保持冷静，等待秩序恢复。”
维护郑等待恢复。
王磊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
他点开了那个带着警告标志的App。
界面还能进入，但大部分数据都是乱码，或者显示加载失败。曾经清晰的信用分数变成了灰色的“--”，裁定记录一片空白。只有本地论坛和新闻推送板块还在艰难地更新着，刷出来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满了恐慌和不确定性。
【最新通报：黑客攻击已初步遏制，技术人员正全力修复“社会平”核心逻辑……】
【紧急提醒：请市民勿信谣传谣，保持居家静止，等待进一步指令……】
【求助！xx区集中安置点发生踩踏，有人受伤，急需药品！】
【“幽灵”组织发布第二份声明，宣称掌握“平”算法致命缺陷证据，要求公开对话……】
混乱的信息像碎片一样涌入眼底，却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任何波澜。
他关掉App，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然后，他点开了相册。
里面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几个月前，父亲病情还稳定时，他们一家四口在楼下公园拍的。照片上，父亲坐在那张旧藤椅上，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凯不情不愿地站在旁边，张丽挽着自己的手臂，眼神里还有着对未来的寻常忧虑。阳光很好，背景里是绿意盎然的草坪和其他散步的老人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家。一个建立在流沙之上，却曾真实存在过的幻象。
王磊的目光在父亲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移开，落在照片里那个曾经因为举报邻居而暗自得意的自己身上。
他抬起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
指尖微微颤抖。
最终，他没有按下去。只是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扔在身边的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靠在沙发里，闭上眼睛。
外面，色已经完全亮了。但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窗帘，也无法驱散这间屋子里，以及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里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旧的规则被打碎了。
新的规则尚未建立。
或者，那暗红色的规则，真的被打碎了吗？还是仅仅暂时宕机，正在后台悄然重启，准备以更严密、更不容置疑的姿态，重新笼罩这片废墟？
王磊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在灾难现场凝固的雕像。在他身后，张丽依旧沉默地蜷缩在沙发里，凯房间里的抽噎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而窗外，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正在一片诡异的、等待的寂静中，迎接着一个未知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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