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出口的警笛声渐远时，顾昭的鞋跟还黏着半块焦黑的木片。
那是玉衡轩门框的残料，他蹲在暗巷角落扒拉灰烬时，指尖被烫得发红，却固执地抠下这一块——像在抠自己淌血的心脏。
\"昭哥。\"苏绾的声音带着鼻音。
她不知何时解下外袍，裹住他还在发抖的肩膀，短刃上的血已经凝成暗褐，\"哑僧隐修处就在三公里外的菩提寺后墙，我们得——\"
\"等等。\"顾昭突然蹲下，指尖抚过地面。
那里嵌着半枚烧变形的铜钉，是他亲手给前堂博古架换的。
去年梅雨季木头发胀，博古架右角总往下沉，他蹲在地上敲了三个钟头，师父站在门口笑他\"修物比修心还较劲\"。
此刻铜钉烫得他缩回手，却在掌心烙下个月牙形的印子。
哑僧的僧袍扫过他膝盖：\"火灭前他们不会追来。\"这是自地道逃生后，哑僧的第三句话。
他枯瘦的手按在顾昭后颈，指腹有常年握念珠磨出的茧，\"但玉衡轩的火，是引你们离开的饵。\"
顾昭猛地抬头。
苏绾的短刃\"唰\"地出鞘，刀尖挑开哑僧袖摆——那里有道新鲜的血痕，混着某种青灰色的粉末，\"符咒残屑。\"她声音发紧，\"和我父亲书房暗格里的......\"
\"苏叔的伤，是旧契反噬。\"哑僧退后半步，让月光照亮他腕间的九环锡杖，\"他们用凶物养契，用活人饲灵。
三年前你师父失踪，也是因为发现了......\"
\"够了。\"顾昭突然站起来。
他喉结滚动两下，把涌到嘴边的\"我师父去哪了\"咽回去。
灰烬里的白玉令牌还在他视网膜上灼烧，蓝幽幽的光像条吐信的蛇。
他摸向心口，残玉贴着皮肤发烫，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不，师父只是失踪，不是临终。
他强迫自己把这句话咬碎在齿间。
隐修处比顾昭想象的更破。
菩提寺后墙的夹墙里，仅容三人立足的石洞里堆着半箱线装书，霉味混着沉香味刺得人鼻腔发酸。
苏绾点亮随身带的防风灯，暖黄光晕里，顾昭看见石壁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最中央是个盘着锁链的蛇形图腾——和白玉令牌上的一模一样。
\"魂匣中枢。\"哑僧扯下颈间的佛珠，每颗檀木珠上都有极的刻痕，\"这是我在守灵司禁阁抄的残图。\"他将佛珠按在石壁图腾上，刻痕与石纹严丝合缝，\"祭坛在藏渊市东头的废窑厂，五十年前是守灵人祭祀灵主意志的地方。\"
\"灵主？\"苏绾的短刃尖轻轻敲了敲石壁，\"我祖父过，灵主是契约的源头，但百年前就......\"
\"就被旧契吞噬了。\"顾昭突然开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出这句话，直到残玉在胸口发烫，像有谁在他耳边低语。
他摸出怀里的碎玉芯——这是从玉衡轩灰烬里捡的，原本残缺的纹路此刻泛着淡青色，\"心契碑拓本'契若有灵，当择良主'，可他们的契约......\"他想起地道里苏绾的\"控制\"，想起玉衡轩被烧时白袍人眼里的贪婪，\"是把灵主当养料，把古物当奴隶。\"
哑僧的佛珠突然裂开一颗。
檀木碎屑落在图腾上，他盯着顾昭掌心的碎玉，目光罕见地波动：\"你师父当年修复过半块《心契碑》，新契要'以灵为媒，以心为印'。\"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焦黑的拓本——和顾昭在火场看见的那半块严丝合缝，\"现在缺的，是让理论具象化的载体。\"
顾昭的呼吸顿住。
他摸出另一片东西——铜镜残片，边缘还沾着玉衡轩的灰。
这是他下午在旧物市场捡的漏，当时只觉得镜背的云雷纹少见，此刻残玉的光却顺着镜纹流淌，像活了条光带。
\"铜镜是祭祀用的。\"苏绾凑过来，指尖划过镜背的刻痕，\"云雷纹里藏着'契'字，篆法和心契碑一样。\"她抬头看顾昭，眼尾还沾着火场的灰，\"你想用点化能力，让古物灵性形成共鸣场？\"
\"反契阵。\"顾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
残玉的热流顺着血管窜到指尖，他能看见铜镜残片里的灵脉——那些他之前修复古物时见过的银线，此刻正连成一张网，\"以铜镜为核心，用点化之力引导灵性，把他们的契约种子......\"
\"引出来。\"哑僧替他完。
他的锡杖突然发出清响，九环相撞的声音像某种暗号，\"他们要的是新契载体，你正好可以当饵。\"
子时三刻的风卷着煤渣味。
废窑厂的烟囱在月光下像根黑手指，顾昭踩过满地碎瓷片，靴底发出\"咔嚓\"声。
苏绾守在窑厂入口，短刃上缠着红绳——那是她父亲当年镇压凶物时用的；哑僧在窑顶布下七枚古铃，风过时铃舌相撞，声音尖得像刀。
顾昭蹲在祭坛中央。
铜镜残片被他用红漆描过的线固定在石案上，碎玉芯压在下方。
他闭眼，点化能力如潮水漫开——能看见了，那些藏在瓷片里的残灵，埋在砖缝里的活灵，甚至窑厂角落那口老井里沉睡着的灵智级古物。
它们的灵性像萤火虫，顺着他画出的阵纹往铜镜涌。
\"嗡——\"
铜镜突然震鸣。
顾昭睁开眼，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无数重叠的契约纹路：有苏绾家传玉佩的灵脉，有他修复过的青花瓷瓶的光痕，甚至还有师父那把刻着\"玉衡\"的修复刀。
这些纹路纠缠着，在镜中凝成一颗半透明的种子。
\"来了。\"苏绾的声音从入口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
顾昭抬头，看见窑厂外亮起十数盏白灯笼，火光里，白袍人如潮水涌来。
为首者戴着青铜面具，露出的下巴线条冷硬如刀——顾昭见过这张脸，在守灵司的典籍里，在苏绾父亲书房的旧照片上。
\"赵长风。\"苏绾的短刃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红绳上，\"守灵司长老，三年前宣布退隐......\"
\"退隐？\"青铜面具被摘下来，露出张满是刀疤的脸。
赵长风的目光扫过顾昭，扫过铜镜，突然笑了，\"友倒是会挑地方。
这祭坛当年用来喂灵主，现在正好用来收你的新契。\"他抬手，掌心浮起颗幽蓝的种子——和镜中那颗一模一样，\"你以为契能择主？
错了，是主能控契。\"
顾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残玉的热流突然变得灼痛，他能听见那些古物灵性的嘶吼，像被勒住脖子的困兽。
他想起玉衡轩的焦味，想起师父失踪前最后的\"昭儿，修物先修心\"，想起苏绾父亲重伤时的\"旧契该换了\"。
\"那就让你看看，新契怎么修心。\"
他咬破舌尖，血珠滴在铜镜上。
阵纹突然爆发出强光，那些原本涌向种子的灵性倒转方向，如利箭般刺向赵长风掌心的蓝种。
顾昭听见脆响，像瓷器碎裂，像锁链崩断。
赵长风的脸色骤变，他想捏碎种子，却发现手指被光链缠住——那是苏绾的红绳，那是哑僧的古铃，那是所有被旧契压迫的古物灵性。
\"不可能......\"赵长风的声音发颤。
蓝种从他掌心浮起，表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顾昭伸手，种子自动投入他心口，热流顺着血管蔓延，却不再灼痛，而是像温泉，像师父煮的第一碗修复古玉用的糯米浆。
他听见了。
听见青花瓷瓶\"终于不用再装哑\"，听见玉佩\"原来主饶温度这么暖\"，甚至听见灵主的叹息——不是愤怒，是解脱。
\"从今起，\"顾昭望着赵长风惊恐的眼睛，\"契约是桥，不是锁。\"
窑厂外突然响起警笛声。
赵长风的手下乱作一团，有人想逃，却被古物灵性缠住手脚。
苏绾的短刃架在赵长风颈间，却被顾昭轻轻按住：\"留着，他还有用。\"
哑僧从窑顶跃下，锡杖点地：\"归元塔方向有动静。\"他指向东南方，那里的夜空突然亮起青光，像有人在云躲了盏灯。
苏绾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她低头看了眼消息，脸色骤变：\"苏家祖祠......\"她欲言又止，指尖攥紧短刃，\"青铜碑裂了。\"
顾昭摸向心口。
残玉的光已经淡了，却多了丝温软的触感，像师父拍他肩膀的力度。
他望着归元塔方向的青光，望着苏家祖祠的方向，突然笑了——旧契的枷锁断了，新契的故事，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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