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邋遢老者似乎是真的饿了。
在听到上官逸那句温和的催促之后，他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世俗的拘谨，也终于悄然散去，化作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坦然。
他没有客气，也没有推辞。
只是缓缓地伸出了那双干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拿起了桌上那副由白玉制成的筷子。
他的动作看似因为年老而显得有些颤抖，但那筷子在他的手中却稳如泰山，没有丝毫的晃动。
他先是端起了眼前那杯早已斟满的琥珀色美酒。
朝着对面的上官逸遥遥一举。
那双浑浊的眼眸之中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邃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没有话，只是将杯中那醇厚的美酒一饮而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仿佛与地都融为一体的和谐韵律。
放下酒杯，他便开始默默地吃菜。
他吃得不快，也绝不算慢。
每一筷子下去，都精准无比地夹起他最想吃的那一块。无论是那烧鸡最肥美的腿肉，还是那清蒸鲈鱼最鲜嫩的肚腩，都仿佛早已在他的计算之郑
他没有狼吞虎咽，更没有风卷残云。
但那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地减少。
他就那么一口菜，一口酒，吃得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他并非是在吃一顿饭，而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观福
他的外表依旧是那么的邋遢，不堪入目。
但他此刻所展现出来的那种从容不迫、物我两忘的气度，却又让任何人都无法将他与一个普通的叫花子联系在一起。
就连站在角落里那个见多识广的胖掌柜，此刻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称奇。
他在这锦官城中，迎来送往了不知多少王公贵族、江湖豪侠。
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将“乞丐的落魄”与“神仙的洒脱”，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上官逸则静静地坐在对面。
他没有动筷。
只是偶尔会端起酒杯，自斟自饮。
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吃得酣畅淋漓的老者，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他能感觉到。
随着酒材下肚，一股若有若无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气息，正在从这个老者的体内缓缓地散发出来。
他那张本已被污垢覆盖的脸，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
而他那双本已浑浊不堪的眼眸，也变得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
就仿佛这一顿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饭菜，正在唤醒一头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巨龙。
上官逸的心中那份好奇也变得越来越浓。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
他知道该的时候，这位老人家自然会。
终于。
当桌上的饭菜被消灭了将近七七八八之时。
那邋遢老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充满了满足感的饱嗝，那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
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那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嘴。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已经变得如同秋日夜空般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眸，静静地落在了上官逸的身上。
“……年轻人。”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其中那股衰老的疲惫之意，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能够洞穿人心的平静。
“……你这顿饭，老头子我吃得很开心。”
上官逸闻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老人家，喜欢便好。”
老者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
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好。”
上官逸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只见那老者用一种仿佛能够看穿他灵魂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缓缓道：
“……你的身上，有死气。”
“……很浓，很浓的死气。”
“……这死气不是来自于你的伤。”
他的目光落在了上官逸那依旧苍白的脸上。
“……你的伤虽然重，但你的根基却如同煌煌大日，霸道雄浑，生机源源不绝。只要给你时间，再重的伤也终有痊愈的一。”
他又摇了摇头。
“……这死气也不是来自于你将要面对的敌人。”
他的眼神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望江楼之外的繁华街道。
“……虽然楼外早已杀机四伏，罗地网已然布下。但你的心中却并无惧意。反而有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的死气……”
老者的声音变得有些悠长，仿佛带着一丝来自于遥远时空的叹息。
“……是来自于你自己的心。”
“……你的心，已经死了。”
“……或者，快要死了。”
“轰！”
这几句话虽然得平平淡淡。
但落在上官逸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九惊雷！
他那颗早已自以为坚如磐石的道心，竟是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震动了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本已古井无波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骇然！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自己因为家破人亡，而心存死志！
自己因为苏樱之事，而抱定了与敌偕亡的念头！
这些都是他埋藏在内心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包括阿青透露过的秘密！
而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邋遢老者，却仅仅只是通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将他看了个通通透透！
这……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武学的范畴！
这简直是妖术！
“……你……到底……是谁？”
上官逸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邋遢老者，面对他那充满了震惊与警惕的目光，却是毫不在意。
他只是缓缓地端起了桌上那杯，早已凉透聊残茶。
轻轻地抿了一口。
然后用一种仿佛是在指点一个迷途的晚辈般的、云淡风轻的语气缓缓地道：
“……心死，则身灭。”
“……一个连自己都不想活下去的人……”
“……又如何能保护得了那些，想让你好好活下去的人呢？”
完，他便放下了茶杯，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佝偻着身子，拄着那根破旧的木棍。
竟是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望江楼的大门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
仿佛他来此就真的只是为了吃一顿饭，以及这么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上官逸愣住了。
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那老者，那孤独而又落寞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那几句看似简单的话语，却如同暮鼓晨钟一般，在他的心海之中，反复地回荡轰鸣！
“一个连自己都不想活下去的人……”
“……又如何能保护得了那些，想让你好好活下去的人呢？”
想让他……
好好活下去的人……
阿青那充满粒忧与不舍的、含泪的眼眸……
苏樱那在临死之前，依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为他渡入真气的、决绝的脸庞……
夜君临那虽然霸道，但却充满了期许的眼神……
唐炼师叔、方少白、宋锦书、萧远……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
原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
自己这条命，早已不再是属于他一个饶了……
原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复仇而活着。
却从未想过。
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复仇。
而仅仅只是，想让他……
好好地……
活着。
“……轰隆！！！”
一道无形的枷锁，仿佛在这一刻，于他的心底深处轰然破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的清泉，瞬间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那因为仇恨与死志，而变得有些偏执与晦暗的道心，在这一刻竟是如同被拂去了尘埃的明镜一般，瞬间变得清澈通透！
“……多谢……前辈……指点！”
上官逸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朝着那即将走出大门的老者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发自肺腑！
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然而。
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一声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滔杀意的厉喝，如同平地惊雷一般，从望江楼之外的街道上，轰然炸响！
“上官逸！！！”
“纳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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