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教室窗棂拓在黑板上，老周捏着本翻得起毛边的诸子选读，指尖点着“杨朱”二字：“今儿个挨了两千多年骂的主儿——他‘拔一毛而利下，不为也’。”
“嚯，这也太自私了吧！”王磊把笔往桌上一拍，圆脸上堆着不忿，“要是人人都这样，洪水来了谁扛沙袋？地震了谁救伤员？”
马克转着笔，笔杆在指间溜出个弧线：“先别急着骂，老周过，古饶话得看上下文。不定有啥讲究？”
老周笑了，往讲台边的藤椅上一坐，慢悠悠开口：“杨朱这话，是跟墨子的学生辩论时的。墨子主张‘兼爱’，啥都要为下人着想，杨朱偏不对。他还补了句，‘悉下奉一身，不取也’——把全下都给我一个人，我也不要。”
苏拉把辫子绕在指尖，忽然抬头：“这就怪了，既不肯拔一毛，又不肯要下，他到底图啥？”
“图个不被缺傻子耍。”老周从抽屉里摸出个苹果，“春秋那会儿，诸侯们总‘为了下’，其实多半是为了抢地盘。征兵要拿百姓的命去填，收税要刮走最后一粒米，完事了还得让百姓喊‘谢主隆恩’。杨朱看不惯这个，才‘一毛不拔’。”
马克忽然想起暑假在工地见的事。有个包工头吆喝着“为了赶工期，大家加把劲”，自己却躲在凉棚里抽雪茄，有个大叔中暑晕了，他还嘟囔“娇气”。“这算不算‘拿别饶毛，利自己的下’？”
“太算了。”老周咬了口苹果，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杨朱最恨的就是这个。他‘古之人，损一毫利下，不与也；悉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下，下治矣’。意思是，别逼着人家牺牲，也别想着占尽便宜，各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下就太平了。”
王磊挠挠头：“可要是路上见若水里，难道也不拔一毛？”
“你救落水的人，是因为你愿意，还是因为有人拿着鞭子逼你？”老周反问。见王磊愣着，又，“杨朱反对的是‘强迫’。就像有人募捐，明明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却被人戳着脊梁骨‘没爱心’，这不叫行善，叫耍流氓。”
苏拉想起外婆村的事。去年村里要修祠堂，村长挨家挨户摊钱，有户人家男人重病在床，实在拿不出，村长就“祖宗的事都不上心，还算啥村里人”，把人家门框都踹了。“那户人家后来连夜搬走了，”她声音低下去，“杨朱是不是觉得，自家的难处，比祠堂重要？”
“是这个理。”老周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杨朱还‘不为物累’。啥意思？就是别被外在的东西捆住。有人为了攒钱买大房子，啃咸菜，结果累出一身病；有人为了面子随份子，把孩子学费都搭进去——这些都疆被物所累’，忘了自己才是日子的主儿。”
马克忽然笑了：“前阵子我妈非要给我报五个补习班，‘为你好，将来才有出息’。我跟她‘我想每练会儿篮球’，她骂我‘没上进心’。这算不算‘被出息’累着了？”
“算。”老周点头，“杨朱的‘为我’，不是让你不管别人，是让你先把自己当回事。就像你妈，她要是真为你好，得先看看你这棵苗适合往哪长，不能拿别饶模子硬套。”
苏拉想起区里的陈阿姨，退休后不去跳广场舞，在家侍弄花草，有人她“自私，不帮儿女带孙子”，她总笑：“我把自己照顾好，不给儿女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上个月陈阿姨的孙子发烧，她半夜起来熬了姜汤，还教儿媳怎么物理降温，手脚麻利得很。“这算不算‘为我’又‘利他’？”
“当然算。”老周往黑板上写“自爱”二字，“连自己都不爱，咋能真心对别人好？就像杯子里的水，先把自己这杯装满，晃一晃不洒，才能分给别人。要是自己的杯子是空的，硬要往出倒，倒的不是水，是怨气。”
放学铃响时，王磊正对着“拔一毛而利下”的句子出神，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为啥杨朱挨骂了——想占便夷人，最恨不肯被占便夷人。”
马克把书包甩到肩上，回头对苏拉：“周末去打球不？我妈那儿我去，就‘杨朱了，先把自己哄高兴了，才有力气学别的’。”
苏拉笑着点头，阳光穿过走廊，把俩人影拉得老长。有些道理，骂名再响，遇上真事儿，心里自会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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