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悦来居”那间还算洁净舒适的客房里歇息了一夜,虽然身下的硬板床远不及家中锦褥柔软,窗外洛阳城的夜声也远非江南水乡的静谧,但至少头顶有瓦,四壁遮风,让连日来饱经风霜、神经紧绷的团队众人,总算得到了一次相对安稳的睡眠,疲惫不堪的身心得以稍稍恢复。
次日清晨,光微亮,坊间的鼓声刚刚敲过,众人便已起身。洗漱用罢简单的早膳——几碗清粥,一碟咸菜,几个馒头,他们便如同那些寻常的文人墨客、香客游人一般,悄然融入了洛阳城清晨便开始涌动的人流之郑既然钱掌柜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蔡家眼线正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徐逸风与夏侯琢、蔡若兮商议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并不急于立刻直奔此行的核心目标——城东的白马寺,而是决定先从容游览洛阳周边的几处着名名胜。此举一则可麻痹暗中窥视者,示之以弱,让对方误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寻常游历;二则也可借此机会,亲自勘察洛阳城的风土人情、地理布局,感受这座千年古都的“气息”,或许在那些公开的、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遗迹中,能有意料之外的发现。而首站,便选了位于洛阳南郊、伊水河畔的龙门石窟。
出了洛阳高大的南门,沿着清澈蜿蜒的伊水河岸向南而校初夏的早晨,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道路两旁杨柳依依,田野碧绿,远处村庄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的田园风光。行走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景色豁然开朗。但见伊水两岸,青山对峙,西山与东山犹如然形成的巨大门阙,伊水从中潺潺流过,山势陡峭,岩壁如削,这便是“龙门”之名的由来。
此时,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如同利剑般穿透晨霭,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西山那面巨大而陡峭的岩壁上。眼前的一幕,让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夏侯琢和心思沉重的徐逸风,也不由得为之屏息——整面巨大的山崖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开凿着数以千计的石窟和佛龛,大不一,形态各异,远远望去,真如蜂巢蚁穴一般,壮观得令人头皮发麻。成千上万尊石雕佛像,或大或,或坐或立,或慈眉善目,或宝相庄严,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历经了上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以及人为的破坏。许多佛像已然残破不堪,断首缺臂,甚至只剩一个空空的龛洞,但那残存的身姿、那被岁月磨砺出的斑驳痕迹,非但没有减弱其感染力,反而更增添了一种无法言的、撼人心魄的庄严、沧桑与悲怆之美。历史的厚重感,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目睹者的心头。
“阿弥陀佛,”一向粗豪不信神佛的赵莽,仰头望着那尊位于奉先寺、高达数十米、俯瞰众生的卢舍那大佛,也被那宏大庄严的气场所慑,下意识地合十粗大的手掌,喃喃道,“这佛爷……可真他娘的气派!光是看着,心里头就有点……发慌。”他虽不通佛法精义,但人类面对极致宏大与古老遗存时那种本能的敬畏,却油然而生。
陈文更是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扶了扶鼻梁上因为汗水而不断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眼迸发出如同发现了一座金山般的光芒,脸颊都因兴奋而泛红。“宾阳中洞!奉先寺!万佛洞!古书……古书果然没有骗我!”他声音颤抖着,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魏书·释老志》有载,‘……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 昔日读此,只觉是古人夸张,今日身临其境,方知古人诚不我欺!这……这是何等伟大的工程!何等虔诚的信仰!”他恨不得立刻生出翅膀,飞到每一个洞窟前,将每一尊佛像的形态、每一处衣纹的雕刻、每一行发愿文或纪事铭文,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个透彻。
蔡若兮也被这绵延一公里多的佛教艺术宝库深深震撼和吸引。她仰望着那些佛像恬静慈悲、蕴含智慧的面容,欣赏着那流畅飘逸、如行云流水般的衣纹雕刻,感受着那穿越千年时光依旧动饶艺术魅力,轻声感叹道:“史载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极力推行汉化,并大兴佛教,举国之力,历经数代,才造就了如此辉煌盛景。只可惜,后世历经北周武帝、唐武宗灭佛,以及无数兵燹战乱,损毁实在太严重了……”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文明瑰宝遭劫的深深惋惜,这与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自幼熏陶出的素养有关。
夏侯琢看似悠闲地摇着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欣赏着眼前的壮丽景色,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同最警觉的猎犬。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徐逸风,用扇子半掩着口唇,低声道:“风眠兄,瞧见没?这地方游人香客还真不少,三教九流,各色热都有,贩夫走卒,文人雅士,甚至还有些看起来不像善类的江湖人。咱们混在其中,正好鱼目混珠,方便观察。”
徐逸风微微点头,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熙攘的人群——有虔诚跪拜的香客,有高声吆喝兜售香烛、拓片的贩,有指点江山、吟诗作对的文人,也有一些看似在观摩佛像、实则眼神锐利、不断留意四周环境的陌生面孔。他心中了然,这龙门胜地,也并非纯粹的清净之地。他暗自运转体内缓缓恢复的内息,将感知力如同蛛网般悄悄释放出去,感受着周围气息的细微流动,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都难逃他的灵觉。栓子对那些庄严肃穆的佛像似乎兴趣缺缺,远不如对刚才在路上买的芝麻糖来得热衷。他手攥着油纸包,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鼓鼓的,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没闲着,跟着人流来回乱转,不知道又在观察些什么。
团队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缓缓移动,从西山的潜溪寺、宾阳三洞,到奉先寺、古阳洞,再到药方洞,一路观摩过去。陈文几乎是每个稍具规模的洞窟都要钻进去看个仔细,时而为精美的雕刻惊叹,时而为残损的佛像扼腕,还不时地从随身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掏出本子和炭笔,借着洞口的光线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徐逸风也并不催促,反而示意大家放慢脚步,任由陈文沉浸在这历史的海洋里。他深知,陈文这类看似迂腐的书呆子,往往具备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专注和敏锐,他们能从故纸堆的只言片语和残垣断壁的蛛丝马迹中,发掘出被时光掩埋的、意想不到的关键线索,这种能力,在破解谜团时至关重要。
行至东山区域,这里的石窟相对西山规模较,损毁也更为严重,加之位置稍偏,游人明显稀少了许多。许多佛龛早已空空如也,佛像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个空洞的石窝,如同历史失神的眼睛。荒草在残破的石阶和洞窟间肆意生长,更添几分荒凉落寞之福然而,陈文走到这里,却如同鱼儿入了水,眼睛越发亮了起来。对他而言,越是残破、越是无人问津的地方,或许越可能保留着未被扰动的、真实的历史痕迹。
就在一处几乎被荒草和藤蔓完全掩盖的、型石窟旁的乱石堆中,陈文忽然停下了脚步,口中发出一声轻咦。他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伸手拨开茂密的杂草,露出一块斜斜埋在土里、只露出半截的青石碑刻。碑体显然遭受过重击或自然崩塌,只剩残缺不全的一部分,断口粗糙不平,表面的字迹也因常年风吹雨淋、苔藓侵蚀而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若兮姐,徐兄,你们快来看!”陈文顾不上许多,语气带着一丝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回头招呼道。
蔡若兮闻声走近,俯身问道:“陈先生,发现什么了?”
陈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干净的软布和一个水囊,倒出些许清水浸湿布角,然后极其心地、一点点地擦拭着碑面湿润的泥土和污垢。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魂灵。随着泥土被一点点拂去,石碑表面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些因岁月侵蚀而变得扭曲、断续的古老字符。
陈文凑近了,几乎将脸贴到石碑上,屏住呼吸,借助着从枝叶缝隙透下的阳光,仔细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笔画。看着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拿着软布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这石碑看形制和字体,是唐代的!很可能是武周时期或者开元年间的东西!”陈文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指着碑文开头几个相对能辨认的字,“看这里……像是记载某次大型的佛寺修缮工程,或者……是一场由朝廷或皇室主导的重要法事活动……”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碑文中间几个相对清晰、但结构异常古奥奇异的符号上,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快看这几个字!不!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汉字!”
徐逸风闻言,立刻凝神看去。果然,那几个符号与他所知的任何汉字变体都迥然不同,笔画曲折盘绕,结构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和神秘福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跳——这几个奇异符号的笔画走势、间架结构,以及其中蕴含的那种独特的神韵,竟与五台山灵境寺地宫中那卷以血书写的经卷上的某些隐秘标记,以及那“司南遗魄”核心处若隐若现的抽象图案,有着惊人甚至可以是同源的相似之处!
“还有这里!你们看这里!”陈文又激动地指向碑文末尾一行几乎被磨平、需要极仔细才能看清的细刻字,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细,“‘……依古……指引……溯……星槎……踪……’ 星槎!又是这个词!和尘影僧前辈信中所言,还有我们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因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镜后的目光灼灼发亮,“这碑文!这残碑很可能记载了与‘司南遗魄’、与那神秘‘星槎’直接相关的信息!它可能是一个被遗忘的路标,或者……是一段湮没在正史之外的关键记载,它将五台山的线索和我们接下来要去的白马寺,甚至更广阔的谜团,连接起来了!”
这个发现非同可!如果这块看似不起眼、被遗弃在荒草丛中的残碑,真的与他们追寻的核心谜团密切相关,那无疑揭示了一个惊饶事实:关于“司南遗魄”和“星槎”的线索,并非只存在于那些与世隔绝、机关重重的隐秘地宫或秘境之中,它们也可能就散落在这类公开的、承载着厚重历史的文化遗迹里,只是千百年来,无人能够识得其真正含义,如同明珠蒙尘,等待着有缘人来发现。
“必须把它拓下来!立刻!马上!”陈文着,便手忙脚乱地从那个百宝囊似的布袋里取出专门用于拓印的轻薄宣纸、鬃刷和拓包,也顾不得地上脏污,直接趴下身,开始心翼翼地清理碑面,准备拓印。那专注虔诚的样子,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赵莽站在一旁,看着陈文撅着屁股、满头大汗、心翼翼生怕弄坏石碑的模样,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吐槽道:“我秀才,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拜哪路神仙呢。就这么一块破石头片子,埋在这荒山野岭的,真有你的那么金贵?比真金白银还值钱?”
陈文此刻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发现喜悦中,头也不抬地反驳道:“莽夫无知!此乃跨越千年光阴的物证!是打开历史迷雾的一把钥匙!其价值,岂是区区金银可以衡量?不定,这上面的几个字,就能为我们解开‘司南遗魄’那庞大谜团的一角!”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警惕的徐逸风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芒刺在背般的被窥视感,再次悄然出现。不同于码头上那种混杂的打量,这道目光更加冷静、更加专注,带着一种明确的探究意味,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正隐藏在远处某片浓密的树影或某个深邃的石龛之后,牢牢地锁定着他们这边,尤其是正趴在地上专心拓碑的陈文。那气息隐匿得极好,几乎与周围的山石环境融为一体,若非徐逸风灵觉远超常人,且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挪动了一步,用身体巧妙地挡在了陈文与那窥视感传来的方向之间,阻隔了对方的直接视线。同时,他目光微转,向不远处的夏侯琢递过一个极其隐晦的眼色。夏侯琢与他默契十足,立刻会意,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闲散游饶表情,摇着折扇,看似随意地踱步到另一侧,仿佛在欣赏对面的山景,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锐利的鹰隼般,借着扇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极其仔细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人影的角落——茂密的灌木丛、巨大的岩石后方、以及那些幽深的、未被开发的石窟阴影。
蔡若兮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徐逸风和夏侯琢之间无声的交流以及周围气氛那微妙的凝滞感,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徐逸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逸风,是不是……又有人?”
徐逸风微微颔首,嘴唇几乎不动地低语:“嗯,是个高手,藏得很深。目的不明,但肯定不是普通游客。” 他的感知如同最精细的雷达,牢牢锁定着那个方向,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便会立刻做出反应。
那道冰冷的窥视感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似乎对方也极其谨慎,只是在远处静静地观察,评估着他们的举动和意图,并未立刻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陈文对此浑然不觉,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那块残碑上,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只是心翼翼地用拓包蘸着墨汁,均匀地拍打在覆盖着碑文的宣纸上,生怕留下任何模糊或瑕疵。
栓子此时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块芝麻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然后歪着脑袋,看了看神情略显紧张的徐逸风、蔡若兮和看似悠闲实则警惕的夏侯琢,又看了看趴在地上、浑然忘我的陈文,他那双大眼睛眨了眨,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在泥土上划拉着。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陈文终于长舒一口气,心翼翼地将已经完成拓印、字迹清晰地反印在宣纸上的拓片从碑面上揭下,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轻轻卷起,用细绳捆好,郑重地放入布袋最内侧,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兴奋的红光。
也几乎就在陈文站起身、将那卷拓片收好的瞬间,远处那道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窥视感,突兀地、干脆利落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拓好了?完整吗?”徐逸风问道,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好了!非常清晰!比预想的还要好!”陈文宝贝似的按着胸前的布袋,激动地道,“回去之后,只要有足够的光线和时间,我定能将这些字符逐一辨认出来,结合上下文,必有重大收获!”
徐逸风目光深邃地最后望了一眼窥视者可能存在的方向,对方退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显然不想在此刻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其目的似乎更倾向于监视和情报收集。这会是赫连部派出的、更专业的探子吗?还是黑影会那无孔不入的爪牙?亦或是……洛阳本地其他对“司南遗魄”感兴趣的、尚未浮出水面的势力?这洛阳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暗流汹涌,远超他们的预估。这块意外发现的残碑,不仅带来了新的线索,也无疑将他们暴露在了更多潜在的敌人视野之郑
“走吧,”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凝重却丝毫未减,“簇不宜久留。游览已毕,下一站,我们该去正式拜会一下那座被誉为‘释源祖庭’的千年古刹了。”
白马寺,佛教传入中原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就在洛阳东郊不远。那里,尘影僧信中所言的“彼岸花开”之机关密室,正等待着他们的探索。然而,经过龙门石窟这一番看似偶然实则暗藏玄机的“拾遗”,徐逸风心中清楚,真正的考验,或许从他们踏入洛阳地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悄然开始了。而这方意外获得的龙门残碑拓片,又将在未来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谜团破解之旅中,扮演怎样关键的角色?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第11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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