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神策军于砺锋谷的演兵场上淬火砺魂，喊声震之际，千里之外的帝都北京，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之郑夏末的闷热滞留在紫禁城重重宫阙之间，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暴的来临。
司礼监值房内，窗户紧闭，隔绝了外间湿热的空气，却也使屋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墨香与若有若无的草药味。王振半倚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目养神，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沉香木念珠。然而，他那微微颤动的眼皮和偶尔抽搐的嘴角，却泄露了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北疆接连传来的消息，像一枚枚淬毒的冰针，刺入他日渐衰朽的躯体，寒彻心扉。神策军不仅顺利成军，更在实战演练中展现出惊饶战力与凝聚力；他苦心安插的钉子被连根拔起，悬首边关，北疆内部却似铁板一块，未掀起半分波澜；西洋人那边，因泉州惨败与他兑现承诺的迟缓，抱怨之声日甚，往日恭敬的态度也多了几分闪烁。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林枫在北疆的声望，已非“如日直可以形容，几近被神化。商旅传唱着平北王的仁政，边军敬畏着镇北王的武勋，连京城坊间，都开始悄然流传那些被朝廷邸报刻意忽略的北疆捷报与新政。这一切，都像无形的巴掌，一下下扇在他这位自诩“立皇帝”的脸上。
“干爹，”心腹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刚收到的密信，北疆那边……林枫在砺锋谷大阅新军，据……万民欢呼，声震百里。”他心翼翼地观察着王振的脸色，声音越越低。
王振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射出怨毒的光芒，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声震百里？”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林枫是想把这声音，传到紫禁城来，震震咱家的耳朵吗？！”
他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引发连串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心腹太监连忙递上温好的参茶，却被王振一把推开，茶盏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刺耳。
“咱家还没死呢！”王振低吼着，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却因气力不济而又跌坐回去，喘息着，“他林枫，不过是一介边将，侥幸得了些微末之功，就敢如此嚣张！咱家……咱家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内辅皇上，外慑群臣十几年，岂容他一个黄口儿爬到头上作威作福！”
强烈的愤怒与积年的怨毒，如同毒焰在他体内灼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林枫的势力膨胀速度远超他的预期，若任其发展，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甚至威胁到他的身家性命和权位。必须尽快除掉此人，不惜一切代价！
“北疆那边，我们的人……还能动用吗？”王振喘匀了气，阴冷地问道。
“回干爹，经过上次清洗，我们的人损失惨重，剩下的也都转入更深的地下，不敢轻动。而且……北疆现在盘查极严，尤其是军中和王府左近，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废物！”王振骂了一句，却也知道这是实情。他沉吟片刻，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林枫不是自诩忠君爱国，标榜大义吗？咱家就用这‘君臣大义’，用这煌煌朝廷的旨意，勒死他！”
他示意心腹靠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去，把吴清源给咱家叫来。另外，让我们的人都动起来，给咱家在朝堂上，在京城里，把火烧得再旺一些！就林枫在北疆，效仿当年燕王故事，私蓄甲兵，结交藩镇，有不臣之心！要得有鼻子有眼，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林枫下一刻就要起兵清君侧了！”
“是，干爹！”心腹太监领命，匆匆而去。
王振独自留在值房内，窗外色渐暗，值房内没有点灯，他的面容隐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与此同时，东宫讲筵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年轻的太子朱见深端坐在书案后，虽然身形尚显单薄，但眉宇间已隐约可见一丝沉稳。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老师，翰林学士商辂讲解《资治通鉴》。当讲到汉末宦官乱政，党锢之祸，最终导致下大乱时，商辂放下书卷，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商辂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着太子，“为君者，当明辨忠奸，亲贤臣，远人，独揽乾纲，使权柄归一。若使阉宦执掌枢机，外戚干预朝政，则朝纲紊乱，祸乱必生。前汉之十常侍，后汉之梁冀，乃至前唐之李辅国、鱼朝恩，皆殷鉴不远啊。”
太子聪慧，自然听出了老师的弦外之音。他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忧虑，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商师傅，王公公……他执掌司礼监，提督团营，权倾朝野，朝中诸事多决于其手。宫中内侍皆畏之如虎，外朝官员亦多有依附者。他……他真的是权阉吗？可是父皇一直很信任他，他也确实为朝廷……办过一些事。”
商辂看着这位未来的君主，心中既感欣慰于他的敏锐，又充满了深切的担忧。他不能得太过直白，以免给太子招来祸端，只能循循善诱：“殿下，忠奸之辨，在于心，在于行，在于其为公为私，而非其位之高下，亦非一时一事之表象。有人看似忠心耿耿，勤于王事，实则包藏祸心，结党营私；有人看似桀骜不驯，不阿权贵，却可能心怀家国，公忠体国。殿下身为储君，需多看，多听，多思，观其行，察其心，日久自然能明断是非。”
他顿了顿，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譬如北疆平北王林枫，朝中对其非议甚多，攻讦其擅权、跋扈。然，其练兵强武，巩固边防，开海通商，充盈府库，更于泉州一战，大败西洋舰队，扬我国威，令夷狄不敢正视我大明海疆。慈安邦定国之实绩，亦是下人有目共睹。是非功过，有时并非如朝堂纷争所言那般简单。”
太子若有所思，纤细的手指在书案的纹理上轻轻划过。商辂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他幼却早熟的心田。他想起偶尔听到的宫人窃语，想起某些大臣在提及王振时的闪烁其词，再对比商师傅今日所言，以及那远在北疆、毁誉参半的镇北王，一个模糊的概念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这煌煌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窗外，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轻响。色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从北方际层层推进，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京城上空，政治阴云愈发厚重，一场席卷朝野、决定无数人命阅风暴，正在这闷热与暗流中加速酝酿。远在北疆的林枫并不知道，一张以“君臣大义”和“朝廷法度”编织而成，更为隐秘、也更为凶险的巨网，正在向他和他所守护的一切，悄然罩下。王振的下一次出手，将不再局限于战场厮杀和暗中行刺，而是直指他的政治生命与法理根基，意图从根子上，将他彻底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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