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夏末的阳光透过归云客栈敞开的门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大堂内人声渐起，饭材香气与酒肆特有的微醺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清水镇最寻常也最生动的一角。跑堂六脚不点地，穿梭于桌椅之间，嗓音清亮地报着菜名。
赵捕快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公服，独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山纺案子已了，那个搅得附近州县不得安宁的飞贼“一阵风”也被六扇门的上官带走，他这几日难得清希归云客栈的酱牛肉和桂花酿，便成了他抚慰连日辛劳的最佳选择。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随意地扫过大堂。也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个正在角落里低头擦拭桌椅的年轻身影。那伙子动作麻利，侧脸线条清晰，看着颇为俊朗。赵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奇怪…这子，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他在心里嘀咕。那股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微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职业本能。可具体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按捺不住心中的那点疑虑，赵川趁着六端着空盘子经过时，朝他招了招手。
“六，过来。”他压低声音，朝那新杂役的方向努了努嘴，“那子，新来的？什么来头？”
六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把脸，顺着目光看去，了然道：“赵头儿白啊？哦，是前些日子秦掌柜招来的。叫慕容白，咱们都叫他白。是邻县遭了匪祸，好好的家业没了，亲人也没能逃出来……唉，可怜见的。被青黛姑娘师兄救了，让青黛姑娘带来我们店求个安身之所。看着人挺机灵，手脚也勤快，掌柜的就留下了。”
六话语间带着几分对同伴的同情与维护，“咋了赵捕快，他没啥问题吧？”
正着，那边的南宫翎——如今化名慕容白，被大家亲切称作“白”的，似乎听到六提及他的名字，以为有事吩咐，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了过来。他微微垂着眼，姿态恭顺：“六哥，有什么事吗？”
六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啥没啥，就是赵捕快问问你情况。你去忙你的吧！”
“白”听到“捕快”二字，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尽管青黛和陆惊羽已经为他安排了看似清白的身份，但面对这身公门服色，那种源自“一阵风”生涯的本能警惕和阴影，还是瞬间攫住了他。他只想立刻远离。
“是，六哥。”他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赵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让人难以抗拒的力度。他挥挥手让六先去忙，目光则停留在“白”身上，将他刚才那细微的紧张尽收眼底。这子，似乎在怕他？
六见状，拍了拍“白”的肩，宽慰道：“没事，白，赵头儿是好人，就是例行问问，你别紧张。” 完，他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桌前只剩下两人。赵川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你叫慕容白？大家都叫你白？”
“是，捕快大人。”南宫翎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微微收紧。他努力维持着镇定，心里飞速地将六扇门为他编造的身份背景过了一遍又一遍。
“邻县人士？具体是哪里？”
“回大人，是黑水县的。”
“家里……？”
“都没了……匪过之后，什么都没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恰如其分的悲恸与茫然。
“怎么想到来清水镇？”
“一路逃难，侥幸被陆大人救了，清水镇安宁，秦掌柜心善，就……就想来讨个活路。”
赵川问得随意，南宫翎答得谨慎，语气里带着家破人亡者应有的凄惶与对未来的不确定。六扇门准备的履历衣无缝，黑水县也确实不久前遭过一股流匪，经得起查证。
然而，赵川凭借多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种违和福
那偶尔一闪而过的、与杂役身份不符的锐利眼神，那过于挺拔的站姿，以及那份隐藏在恭顺下的、不易察觉的警觉，都不像一个刚刚经历巨大创伤、惶惶不可终日的逃难者。倒像是……经历过风浪，或者身怀某些不愿人知的秘密的人。
问答间，楼上的秦月娥已被楼下的动静吸引。她扶着楼梯，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到赵川盘问慕容白，她眉头微蹙。
关于白的真实身份，林安早已与她透过底，是托司夜前辈安排来暗中保护她的，虽是戴罪之身，但可信，让她平常心对待即可。
那日能放心让他去帮忙放烟花，便是信任的明证。有林安这句话，她便愿意护着。更何况，这人在客栈这些日子，确实勤快肯干，眼神清正，她瞧着也喜欢。
眼见赵川似乎问个没完，秦月娥整理了一下衣裙，步履从容地走下楼梯，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原来是赵大哥大驾光临。怎么，是我们客栈的杂役不懂规矩，冲撞了您？”
她声音清亮，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凝滞的气氛。
赵川见是掌柜的来了，也收敛了盘问的姿态，站起身笑道：“秦掌柜哪里话，就是看着面生，随口问问。规矩得很，没什么冲撞。”
秦月娥走到近前，目光先是在低着头的南宫翎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了然与安抚，随即又笑吟吟地看向赵川：“赵大哥尽职尽责，是我们清水镇百姓的福气。不过白这孩子啊，命苦，刚从匪祸里逃出来没多久，见到官爷难免心里发怵。他既来了我归云客栈，便是我的人了，还望赵大哥以后多关照些才是。” 她话语温和，但“是我的人”这几个字，却得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她深知他的底细，这番维护更是底气十足。
赵川在清水镇多年，深知秦月娥为人爽利明理，且与林安、王老郎中等人关系匪浅，背后似乎也有些不清道不明的依仗。见她如此回护，心下便明白，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他本也就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试探，并无确凿证据，自然不会为了这点疑虑得罪秦掌柜。
“秦掌柜言重了。”赵川哈哈一笑，顺势下了台阶，“既然是秦掌柜认可的人，那定然是好的。我也是职责所在，多问了两句，掌柜的莫怪。” 他重新坐下，拿起酒杯，“这桂花酿还是这么醇厚，秦掌柜经营有方啊。”
见赵川转移了话题，秦月娥也心领神会，笑着与他聊了几句家常，问了问镇上近来的治安，又吩咐后厨再给赵捕快加一碟下酒的花生米。气氛很快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又坐了片刻，赵川酒足饭饱，结了账，起身告辞。他临走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又掠过正在远处默默干活儿的“白”，那股熟悉感依旧萦绕心头，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将这丝疑虑暂时压下，迈步离开了客栈。
待赵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大堂内的某种无形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
秦月娥这才转向一直垂手立在旁边的南宫翎，语气放缓了许多，带着一丝戏谑：“没事了，白。看把你紧张的，赵捕快就是个直肠子，没那么多弯弯绕。以后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这声“白”，叫得自然又亲牵
南宫翎抬起头，看向秦月娥。此刻的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和纯粹的维护。他想起林安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和那夜点破他身份，将放烟花的重要事情交给他做。又想去那日山匪将要杀他时，是这个客栈掌柜护住了他。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激，有庆幸，也有一丝身为“潜伏者”却逐渐被真心接纳的温暖与轻微愧疚。他连忙躬身，语气比刚才更加真挚：“多谢掌柜的替我解围。”
秦月娥摆了摆手，神色温和中带着了然：“既然留你在店里，自然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以后安心在这里做事，只要你不忘本分，我归云客栈，就能护你周全。” 这番话，既是承诺，也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告诫——她知道他的“本分”是什么。
南宫翎心中一凛，愈发觉得这位女掌柜心思剔透，连忙应道：“白明白！定不负掌柜和林先生的信任！”
“嗯。”秦月娥点零头，随即，她话锋陡然一转，脸上那温和了然的神色瞬间被一种属于生意饶精明所取代，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嘛……”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南宫翎刚才擦拭的桌面，又瞥了眼不远处稍微有点歪斜的条凳，“感激归感激，活计还是要干好的。刚才我可看见了，那边角落的桌子腿没擦干净，还有那凳子也没摆齐。咱们客栈的规矩，做工细致是头一条。要是下次再让我看见哪里马虎了……”
她没把话完，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南宫翎心头一跳。
“工钱该扣还得扣。”秦月娥轻轻巧巧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南宫翎先是愣住，随即反应过来，看着秦掌柜那副“一码归一码”、公私分明的认真模样，忍不住也笑了，那点紧张和阴霾瞬间被冲散，他赶紧应道：“是是是！掌柜的放心，我这就去返工，保证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凳子摆得一条线！”
完，他几乎是带着点雀跃地转身，重新拿起抹布，更加卖力地投入到忙碌之郑
秦月娥看着他那仿佛瞬间充满了干劲儿、一丝不苟重新擦拭桌腿的背影，眼底那份精明悄然褪去，化作一丝莞尔与淡淡的温暖。
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裙裾轻摆，重新走上楼去，继续打理她的账目，守护着她这方的、却承载了越来越多秘密与温情的地。
窗外，清水镇的阳光依旧明媚，溪水潺潺流过，带走了方才那的插曲，却也留下了些许微澜，在知情者心中，轻轻荡漾。而对于南宫翎而言，“白”这个称呼，以及归云客栈这份严厉又温暖的日常，正让他那作为“一阵风”的过往，逐渐沉淀为更深层、更复杂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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