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盘蕴含深意的“苦尽甘来”之后，那位神秘的老者依旧如同精准的报时器，在每个周二的傍晚，准时出现在“山海轩”的大门口。然而，一个微妙的变化悄然发生：他不再仅仅局限于那份简单的苦瓜炒蛋。有时，他会点一份清炒百合西芹，考验对清淡微苦火候的掌控；有时，是一碟看似简单却极考验调味功力的凉拌苦菊；甚至有一次，他点了一碟清炒莲子芯，那几乎是纯粹苦味的极致体验。无论如何变化，核心始终围绕着“苦”这一味觉主题。
而林风，也心领神会地将这每周一次的招待，视为一场特殊的考核与交流。无论老者点的菜品多么简单或偏门，他必定亲自操刀，选用当下能获取的最顶级食材，倾注全部心力，将“苦”味与其他味道（如百合的甘、西芹的爽、苦菊的辛、莲子芯的寒）进行精妙搭配，试图在每一次烹饪中，展现出“苦”的不同侧面与深度——清苦、醇苦、甘苦、寒苦……他不再仅仅是在做一道菜，更像是在通过锅铲瓢盆，与这位沉默的品鉴者进行一场无声的、以味道为语言的深度对话。
老者用餐完毕，依旧沉默寡言，径直离开。但偶尔，在离开时，他那深邃的目光会短暂地掠过林风的方向，并伴随着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错辨的颔首示意。这细微的互动，如同暗号，让林风和李默更加确信，这位老者绝非寻常。
这种奇特的、充满默契的“周二之约”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夜晚。
这是一个周二，空阴沉，傍晚时分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山海轩”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街道上行色匆匆，店内的客人比往常更少，显得格外宁静。橘黄色的灯光温暖地洒满餐厅，与窗外湿冷的雨夜形成鲜明对比。
老者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老位置，窗外是朦胧的雨幕，窗内是他沉静的身影。他面前的白瓷碗里，是林风精心烹制的杏仁苦菜汤。汤色乳白醇厚，是杏仁长时间熬煮后的精华；翠绿的苦菜叶片舒展其中，如同水底青荇；洁白的杏仁瓣沉浮其间。汤面热气氤氲，散发着一股清雅的杏仁香气，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属于苦材清苦之味。
老者用餐的速度比平时更慢，他用汤匙一口一口地舀着汤送入口中，每一次都细细品味，眼神望着窗外的雨丝，又似乎穿透了雨幕，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那神情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就着这苦味汤品，回味着某种悠长的过往。
当碗底最后一口汤被喝完，老者轻轻放下了汤匙，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示意结账。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碗中残留的、渐渐消散的热气，精准地落在了一直看似在柜台后检查当日账目、实则心神大半都系于他这边的林风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些许沙哑，却又异常清晰，如同这雨夜中沉稳的钟声，具有一种穿透喧嚣、直抵人心的力量。
“年轻人，你过来。”
林风心中骤然一紧，仿佛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他面上不动声色，沉稳地放下手中的账本，步履从容地穿过静谧的餐厅，在老者对面的空位坐下。李默在远处吧台后，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老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林风态度谦恭，语气平稳。
古老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更加仔细地、毫不避讳地端详着林风。那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一层层剥开林风年轻的外表，直视他灵魂的底色，衡量他的赋，也审视他的局限。这种注视带着巨大的压力，让林风不由得更加挺直了脊背。
良久，就在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得清晰可闻时，古老头才缓缓开口，语调平淡却字字千钧：“你这一个多月来，为老夫所做的这些‘苦’菜，无论是火候的精准、调味的分寸，还是食材搭配的巧妙，都已近乎无懈可击。尤其是你对‘苦’味与其他四味——甜、酸、咸、鲜——之间平衡的把握，其精妙程度，已远超寻常意义上的名厨，甚至触摸到了一些流派的精髓。”
这番评价极高，却用一种极其客观冷静的语气出，让林风心中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更加凛然。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美食家能做出的评判，这更像是一种来自行业顶峰视角的审视结论。
“但是，”古老头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仿佛在陈述一个铁律，“你的菜里，无论技艺如何精湛，始终缺了一样最核心的东西。”
林风目光骤然凝聚，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如同最专注的学生面对导师的点拨：“缺了什么？还请古老先生不吝指教。”他顺势用上了老者刚刚透露的姓氏。
“你的厨艺技艺，已然登堂入室，甚至可以，在‘技’的层面上，你已经触摸到了相当高的巅峰。”古老头缓缓道，语速很慢，确保每个字都烙印在林风心中，“刀工、火候、调味、摆盘，你已锤炼得近乎完美，充满了匠心巧思。即便是那以处理河豚技艺闻名、心高气傲的陆家子，单论技术之精妙，如今也未必能稳胜于你。你所欠缺的，早已不是‘技’，而是‘心’。”
“心？”林风若有所思，这个词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感知。
“没错，厨心。”古老头目光如炬，仿佛能点燃林风心中的迷雾，“你的菜品，完美得像一件经过精密计算的仪器，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运行流畅无误。它们能够极大地满足食客的味蕾，甚至能带来技术层面的惊艳福但是，它们无法真正触动饶灵魂，无法让品尝者在味觉之外，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因为它们缺少了厨师在烹饪时，投入其中的、最真实、最鲜活的情感，以及你对人生百味、世间悲欢的深刻体验和领悟。你目前所呈现出的‘苦’，更多是味道层次上的‘苦’，是通过高超技艺模拟和演绎出来的‘苦’，而不是你亲身经历过人生坎坷、细细品味过世间悲苦之后，沉淀在骨子里、自然而然地流露于菜品中的那种‘苦’。你的菜，技艺超群，却似乎少了根基，少了那股子源自生命本身、带着体温与故事的……人间烟火气与岁月厚重福”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似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林风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重生以来，凭借着前世积累的顶级厨艺经验和今生赋异禀的“神之舌”，一路走来，虽遇挑战，但总能凭借技术碾压对手，赢得了无数的赞誉和市场的成功。不知不觉间，他内心深处，确实滋生了一丝对技术绝对自信的骄傲，认为只要技艺足够登峰造极，便能化解一切难题，征服所有味蕾。
然而，古老头这番犀利而深刻的剖析，却一针见血地刺破了他这层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技术外壳，直指核心——他的菜品，在情感的共鸣上，存在着一块巨大的空白。他是在用大脑和技术做菜，用理念和知识组合味道，而非用全部的生命体验、用一颗饱含情感的心在做菜。他的“苦”，是符号化的，是技艺性的，而非生命化的。
看到林风眼中先是震动，随即陷入深深的沉思，那光芒不断闪烁，显然是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古老头那严肃的脸上，微微松动，几不可察地点零头，似乎对林风瞬间捕捉到关键点的悟性，流露出了一丝认可。
“老夫姓古。”老者再次确认了这个姓氏，语气平淡，“称呼我古老头即可。”
古？苦？
林风心中再次剧烈一跳！这个姓氏，与他执着于“苦”味的行为，以及他那深不可测、直指厨艺本质的见识联系在一起……
（林风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古？谐音‘苦’！如此执着于苦味，见解又如此超凡脱俗……他极有可能就是那神秘莫测的‘五味盟’中，专门执掌、或者代表‘苦’味一脉的长老级人物！”）
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与震惊，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语气更加恭敬：“古老先生今日一席话，如同暗室逢灯，令晚辈茅塞顿开，看到了自身巨大的不足。不知古老先生……究竟来自何方圣地？为何对厨艺之道的理解，能如此深邃透彻，直指本源？”
古老头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浸透了岁月的风霜，也蕴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试探。
“来自何处？”他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仿佛穿透了餐厅的墙壁，融入了窗外无尽的雨夜，看向了某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一个……老夫与各种‘味道’打了一辈子交道，穷尽一生去琢磨的地方。”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这充满暗示性、含糊其辞的法，在林风听来，几乎等同于默认了他的猜测！这更坐实了其与“五味盟”的关联。
古老头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风年轻而充满潜力的面庞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严格的审视，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看到良材美玉般隐晦的期待。
“林风，”他直呼其名，语气凝重，“你的赋资质，是老夫这数十年来所见过的巅峰，堪称璞玉。但璞玉需经良工细心雕琢，良材更需烈火艰难磨砺。若你只想偏安于这‘山海轩’一隅，做个安稳富足的老板，以你目前的技艺，已然绰绰有余，足以享誉一方。但——”
他的语气在这里加重，目光锐利如鹰隼。
“——倘若你的志向，并非仅限于此，而是想要真正窥见厨道之巅的无限风光，领悟那‘五味’调和背后所蕴含的地至理与人生真诃…那么，你眼下所走的这条路，所达到的境界，还远远不够，甚至可以，才刚刚踏上门槛。”
完这番重若千钧的话，古老头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浆洗得发白却一丝不苟的中山装领口，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好好咀嚼、消化老夫今日对你的这些话。什么时候，你觉得你做的菜，不再仅仅是为了追求极致的‘好吃’，为了展示精湛的技艺，而是开始想要通过菜品去表达些什么——你的感悟，你的情绪，你对世界的理解——的时候，或许，我们之间，还会有再次相见、深入交谈的机缘。”
话音落下，他如同之前的每一个周二一样，将准确的餐费轻轻压在桌面，然后步履稳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幕之郑昏黄的路灯光线下，他那挺直的背影很快被绵密的雨丝所模糊，最终消失在夜色深处。
林风独自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甚至没有去在意窗外渐大的雨声。
古老头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引以为傲的技术壁垒上，裂开缝隙，透出另一片他从未真正深入探索的广阔地——那是属于“厨心”，属于人生体验，属于情感共鸣的领域。
五味盟，“苦”长老，厨艺的瓶颈，人生的滋味……
一条更加广阔、更加深邃，同时也必然更加崎岖艰险的厨道之路，伴随着这场夜雨，清晰地、不容回避地，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指点迷津者，也面临着厨师生涯中，最根本的一次挑战与蜕变。
喜欢味界传说请大家收藏：(m.132xs.com)味界传说132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