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秦老那句“跪下”之后，仿佛被抽干了空气，变得粘稠而窒息。
静心斋书房内，那座老式座钟的“滴答”声，此刻听来，竟像是为武建军的尊严敲响的丧钟。
武建军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僵在原地。他那魁梧的身躯，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他脸上的怒火、煞气、愤懑，在一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陶瓷一样，寸寸龟裂，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底色。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老……您……”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漠里挤出来的，“您什么？让我……给他……跪下？”
他本能地将“他”字咬得很重，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刀子，射向那个自始至终安坐如山的年轻人。
林默，那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不知高地厚的黄口儿。
秦老，是他的恩师，是他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是他能从一个普通技术员，一步步坐上江钢集团万人之上位置的最大靠山。三十年的情分，三十年的栽培，秦老在他心中，如父如。
可现在，他的，让他给一个外人下跪。
秦振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摔在地上的账本，移到了武建军的脸上。那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期许，也没有了刚才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就像一个外科医生，在看着必须被切除的病灶。
这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更让武建军感到恐惧。
他顺着秦老的目光，再次低头，看向脚边那本牛皮纸包裹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2005年”的字样，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瞳孔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当然认得这本账。这是陈观那个狗东西的笔迹。陈观是他最信任的财务总管，也是他所有灰色交易的经手人。他以为这些东西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尘埃，却没想到，竟然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出现在了这里。
一本，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林默刚才，这样的账本，有十三本。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武建军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告黑状，也不是羞辱。
这是绝杀。
他再看向林默，那个年轻人依旧在摆弄着手里的空茶杯，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滑动，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对眼前这场足以颠覆江东省政商格局的风暴，没有丝毫兴趣。
这种无视，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从容，让武建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福他就像一只被蛛网牢牢粘住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而林默，就是那只织网的蜘蛛，秦老，则是递上了屠刀的人。
“建军。”秦老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些债，欠了，总是要还的。今不还，明连本带利，你我都还不起。”
这句话，是最后的通牒，也彻底压垮了武建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明白了。
秦老不是在害他，而是在救他，也是在自救。这一跪，跪的不是林默，跪的是那十三本账，跪的是这个已经变聊新时代。
武建军那张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又由红转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踞的虬龙。
这是他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他想咆哮，想掀翻这张桌子，想跟林默这个崽子同归于尽。但当他的目光与秦老那双冰冷而决绝的眼睛对上时，所有的疯狂和不甘，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他知道，他没得选。
“噗通。”
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得刺耳。
武建军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但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一跪，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也跪碎了他半生积累起来的、引以为傲的铁血傲骨。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江钢的，变了。
秦振邦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他那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也同样在微微颤抖。斩断自己最得力的臂膀，这痛楚，不亚于刮骨疗毒。
整个书房，只有林默，神色如常。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第一次，正眼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武建军身上。
“林……书记……”
武建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他这辈子，只跪过父母，跪过地，今，却跪在了一个比他儿子还的年轻人面前。
“我……错了。”
三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
完，他便像一尊石雕，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着最后的审牛
林默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他在等，等武建军那颗狂躁的心，彻底冷却下来。等他那身坚硬的盔甲，彻底碎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对武建军而言，都是一场凌迟。
终于，林默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定了最终的格局。
“武总，地上凉。”
他没有“起来吧”，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就是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武建军浑身一颤。他猛地抬头，看向林默，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江钢几万名工人，还指望着武总你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听在武建军耳朵里，却比任何命令都更具分量。
这是台阶，也是枷锁。
给了他站起来的理由，也给他套上了新的责任。
秦振邦缓缓睁开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默，眼神中那丝最后的忌惮，也化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个年轻人，手段圆融，却又锋利如刀。他不仅要人跪下，还要人跪得“心服口服”，甚至还要人对他生出一丝“感激”。这种本事，已经不是权术，而是妖术了。
“起来吧，建军。”秦老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温度，“林书记是省委派来的钦差，代表的是省委的意志。在改革的大局面前，我们个饶荣辱，算不了什么。”
他这是在给武建军找回一点颜面，也是在向林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武建军在老管家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刚才那一跪，不仅跪下了身体，也跪散了魂。他像一头斗败聊狮王，眼神黯淡，再无半分昔日的光彩。
“秦老，武总。”林默也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仿佛刚才那个逼人下跪的冷酷决策者，根本不是他。
“今深夜叨扰，实在是事急从权。江钢的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再拖下去，神仙难救。”他走到武建军面前，目光直视着他，“武总，我刚才过，我不是来办你的，我是来保你的。”
武建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话。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十三本账，现在还在纪委周书记的保险柜里。是让它们变成定你罪的铁证，还是变成你将功补过的投名状，选择权，在您手里。”林默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只要您肯配合改革，我保证，您不仅不会有事，还会成为江钢扭亏为盈、浴火重生的第一功臣。历史会记住你的功，而不是你的过。”
“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不合作。”林默话锋一转，笑容变得冰冷，“那明一早，省纪委和省检察院的工作组，就会正式进驻江钢。到时候，被带走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人了。你那些跟着你打江山的兄弟，你提拔起来的干部，还有你家里那些……靠着江钢吃饭的亲戚，恐怕都得进去陪你。”
这番话，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彻底击溃了武建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不能不在乎那些跟着他几十年的老部下，更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家人。
“你……想让我怎么做？”武建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认命般的颓然。
林默笑了。
他知道，这条桀骜不驯的蛟龙，终于肯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了。
“很简单。”林默伸出一根手指，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明上午九点，你亲自主持，召开江钢集团全体中层及以上干部大会。”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
林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
“自我批评，主动坦白。”
“从你，武建军同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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