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踩着沾露的青石板往桂坊走，鞋尖碾碎几片枯桂瓣，碎在脚边像撒了把晒干的星子。远远望过去，桂坊的灰瓦顶少了炊烟，檐角挂着的铜铃也不响了——往常这时候，该是太奶奶在院里筛桂米，沙沙沙的声响裹着甜香，能飘半里地，像谁在轻轻摇着装满阳光的筛子。
推开门，潮霉气混着若有似无的桂苦扑面而来。桂木案上堆着半筛桂米，米粒干瘪发黑，像撒了把陈年的药渣。墙根的桂凿斜倚着木架，凿刃间卡着半片桂屑，锈迹斑斑。最里间的桂床歪在草席上，帐钩上挂着的桂叶编织兜裂晾缝，兜身的字桂刻早被虫蛀成蜂窝，像被时光啃剩的桂梗。
先生！桃儿从巷口跑来，布裙沾着桂蜜渍，张婶灶上的桂圆不够熬粥了！今早我去桂坊取料，那桂枝卡了壳，您摸摸这桂片——她把竹篮往石桌上一倒，脆得能折响！
韩林拾起片桂片，指腹刚压下去，地裂成两半，断面泛着死白，像块晒透的老桂炭。他蹲下身，用桂枝拨了拨桂屑堆下的暗角，竟翻出半枚桂编印章——是太奶奶十六岁时刻的。那时太奶奶跟着桂阿公学编桂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桂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边角还留着当年烧红的烙铁印子，太奶奶：留着给你未来的曾孙当桂信。
是桂魂散了。老龟从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沾着桂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乾隆三十六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白露，村北的老桂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桂匠用新桂料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前爪在青石板上画晾歪扭的桂枝，那桂魂的栖身地，就在这桂坊地下的暗河里。
桂坊的脉络
暗河在桂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桂魂的魂息弱，得顺着桂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墙缝里渗出股细流，水泛着浅金，滴在青石板上一声，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细的桂屑。
这是桂血。老龟声音发沉，桂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太奶奶给你编桂花香囊，桂坊的桂阿公送了捆新桂枝。你举着香囊跑，摔进桂树底下，桂刺扎了满手，桂阿公用嘴吹着给你拔，桂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桂亲，桂就给你甜......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奶奶犯了秋燥，他没亮就往桂坊跑，想帮着筛桂米。新桂米硬得像把细沙，他筛两下就累得直喘，桂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崽子，筛桂要慢，像哄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晃，桂米的甜香裹着热气钻进鼻子，桂阿公拍他后脑勺：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太奶奶还俊的桂篮。
桂坊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伐桂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工装，嘴里叼着烟卷，骂骂咧咧：什么破老桂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度假村，能赚咱村两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攥着块桂编残片往人堆里挤，布裙被扯得露了脚踝，这桂坊是桂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壮汉们扑过去，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桂坊的桂匾架上，一声，《百桂图》桂编画裂成两瓣。
韩林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桂图》是太奶奶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桂样，桂阿公：这桂编跟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桂屑泛着浅金，顺着桂纹淌到青石板，染出片淡金的痕。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传来的一声——结实的青砖突然塌了块，露出截锈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刻着乾隆三十六年，植桂有功八个字，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桂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奶奶的太奶奶就在这儿种桂，到我这辈，七代人了！你们拆的不是桂枝，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桂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桂坊里有太奶奶的桂花香囊，她时候嫁过来，桂阿公给她编了对并蒂莲桂篮，这桂越编越韧，像咱们的日子；有爹的桂算盘，他十六岁学记账，算盘珠上刻着我名；有娘的桂妆匣，她嫁过来那，桂阿公用新桂盒给她装了支桂簪，新媳妇的匣子，得装得下全家的巧......他指向远处，你闻闻，那飘来的是桂香吗？不，是桂阿公煮的桂圆汤，是太奶奶每年白露给娃娃们编的桂蚂蚱。你拆了这桂坊，拆的是咱们村的甜。
人群突然安静。穿汉服的姑娘红了眼眶：我时候确实在这儿学过编桂，桂阿公教我编桂篮......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桂坊前拍了写真，闺蜜那《百桂图》比背景布还好看......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把烟卷掐灭：行，今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伐桂机撤了，把铁链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桂信的抽芽
白露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细碎的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桂篮，篮里盛着半篮新桂枝，枝身凝着露，嫩得能掐出水，凑近闻有清冽的桂香——是桂坊后坡的桂树采的，带着晨雾的润气。篮底压着张纸条，是桃儿的字迹：先生，桂魂醒了，桂阿公请您去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桂树都垂着新枝，新叶的嫩绿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桂坊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寂静的桂坊里竟传来了筛桂米的声音，咔嗒咔嗒的，像有人在跟桂米体己话。
桂坊的后窗外，站着个穿月白粗布衫的老人。他腰间别着桂刀，手里攥着把桂编针，鬓角的白发沾着桂绒，正是昨夜地窖里见到的桂魂。
成功了。他轻声，桂信已经和地脉融在一起，往后这桂坊的桂树，会比从前更茂，更甜。
韩林走近，见他脚边放着捆新桂枝，枝身泛着绸缎般的光，凑近闻有清冽的桂香。桂魂抬手，指尖拂过地窖的裂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桂坊铺展开来，高的桂匾架、矮的筛桂台、挂桂编的桂架，层层叠叠，像上的云桂落在人间。桂坊边有路蜿蜒，路边的桂树下，有戴月白围裙的阿公教孩童筛桂，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捡桂米，笑声惊起一对斑鸠。
这是我记忆里的桂坊。桂魂笑了，三十年前，桂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桂坊。后来他去了南庄，走前把我托付给你太奶奶。你太奶奶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桂坊，直到她去年冬......
太奶奶是在等您回来。韩林，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林子，替我看顾着桂坊，等桂魂回来的那，替我给你桂阿公编个好桂篮
桂魂的眼眶泛起水光：你太奶奶编的桂篮，我还收在地窖的暗格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桃儿举着个桂篮跑来，篮里装着刚采的桂米：先生！桂阿公，今早的桂米能熬出最甜的粥！她把篮往石桌上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嫩的！
韩林接过桂篮，见桂米上还沾着露，米尖的嫩黄里透着亮，像撒了把阳光。他伸手捏起粒桂米，轻轻一嗅，清甜的香气在鼻尖散开，像极了时候太奶奶煮桂圆汤时，满屋子都是的那种暖。
这是...桂信的信。老龟从梁上爬下来，龟壳上沾着新桂枝，这桂米是用养出来的，比往年更甜。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桂魂的话：桂不是树，是地的甜；秋不是凉，是生机的藏。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开始，是地的馈赠，是世世代代攒下的甜。
原来这就是桂魂。桃儿轻声。她的发辫上还沾着桂绒，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不是突然凉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太奶奶编的桂篾，要等够日子才最韧。
尾声·桂韵长
傍晚时分，桂坊的灯笼全亮了。桂阿公的桂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月白围裙的妇人守着筛桂台，手起手落间，桂米在案上翻成金浪，桂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雕的桂印，印上刻着千筛百甜纹，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印能盖在桂器上，以后谁要是学编桂，就来我这讨个。
韩林坐在木椅上，看桃儿举着桂编针跑上台。她今特意穿了件浅黄粗布衫，发辫上别着桂枝编的花，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白露是藏甜的日子，那我要给桂坊里的桂魂写封信，告诉它们桂甜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白露到，桂魂醒，新桂满坊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桂坊边的斑鸠。韩林望着远处的桂坊，那里的灯火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白露，这些桂香会漫过更多的屋檐，暖更多的心，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热炕头，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叫的声音像谁在轻轻筛桂，和着远处编桂的轻响，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桂印——那是白桃儿硬塞给他的，是桂魂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黄蝴蝶停在窗棂上，翅膀上沾着桂绒，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桂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
冬来了，秋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凉的秋，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甜的——就像这桂魂的老桂坊，就像桂坊里的桂信，就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蝴蝶仍在盘旋，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桂坊的筛桂声正在月光下响起，溅起细的桂屑——那是白露前三日的第一声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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