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智理威望着赵昺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这个要求,他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是在城门前喊一句话的事,若能换得一线生机,何乐而不为?
至于这其中更深层的意味,以及也速答儿会作何反应,已不是他此刻能完全掌控的了。
赵昺得了答复,便不再耽搁,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帅府偏厅内,烛光显得有些黯淡。
赵昺坐在案后,手中捧着的不是军情,而是一本墨迹未干、纸张粗劣的新编户籍册。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册页上那些陌生的姓名与数字,指尖竟有些抑制不住的微颤。
不到十万……这便是如今整个嘉定路在册的人口总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糟心感攫住了他。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冷冰冰的数字,想到鞑子的屠刀在这片土地上造下的无边杀孽,他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站在案前的一位老者,身形佝偻,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
他是前宋的司户参军,姓曹,城破后隐姓埋名,侥幸存活。
原先那批元廷官吏,早已被李庭芝尽数扔进岷江喂了鱼,这位熟悉旧籍、品行端方的老吏便被寻了出来,主持这户籍重整之事。
此刻,曹老参军难掩哽咽,不知是因终于得见“王师”与“官家”,还是因为这册子上承载的蜀地凋零令他心碎。
他嘶哑着声音回禀:
“官家……这,这些数字,都是李帅新任命的里正、户长、乡书手们,一村一寨汇整上来的……应,应该大差不差了。”
他抬起浑浊的泪眼,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颤:
“若还有遗落……只怕是那些躲进深山老林,茹毛饮血、不敢见饶‘野人’了……可即便如此,这册上的人数,竟比鞑子官吏先前统计的,还……还多出了一万余人啊!”
老人到这里,情绪再难抑制,用枯瘦的手背猛地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官家!若不是知道是您来了,是咱们大宋的旗号回来了,只怕这一万多人,到死都不敢出来报户籍,只能当那不见日的孤魂野鬼啊!”
言罢,他再也支撑不住,掩面而泣,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听着老者悲怆的哭声,看着册子上那依旧触目惊心的数字。
赵昺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曹老参军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握住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枯槁之手。
“老曹呐!”少年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暂且……先将所有登记在册的百姓,户籍都改成‘良民’吧。”
他顿了顿,看着老人泪痕交错的脸,郑重道:“辛苦您了。”
“良民”二字,在此刻重若千钧。
这意味着摆脱了元廷昔日强加的各种贱籍、军户、匠户等束缚。
意味着他们重新获得了大宋子民的身份与尊严。
曹老参军感受到少年子手中传来的温度,听着那声“辛苦”,浑身一颤,老泪再次涌出。
他重重地点零头,哽咽难言。
仗还要打,血还要流,这是乱世中无法回避的宿命。
城内的募兵点前,人头依旧攒动,踊跃异常。
蜀地百姓,家仇国恨刻骨铭心,纵然知晓前线凶险,投军报国之志却愈发炽烈。
但在赵昺奉行重庆府那般严令下,招募被之人严格控制在不损农事根基的合理范围之内,只择青壮。
最终,五千新卒,清一色的步卒,成为了嘉定城新的有生力量。
他们领到的,是从元廷府库中起出的兵甲,这些曾经象征压迫的刀枪盔甲,在库房中沉寂多年,早已锈迹斑斑。
重见日,第一件事便是与城内征集来的匠户一同,日夜不停地打磨、修缮,让冰冷的铁器重新泛起慑饶寒光。
城内的运转,并未因备战而陷入混乱。
粮草调度、民生所需,尤其是至关重要的食盐布匹,由新设的“供销堂”统一打理,按户配给,杜绝奸商盘剥,稳定了人心。
而那些在战火中失去顶梁柱的孤儿寡母,则被“同济堂”妥善安置在抄没的元廷官吏与投敌乡绅的宽敞府邸中,得以栖身,免于冻馁。
整座嘉定城,在一种悲壮而有序的氛围中,高效运转,秣马厉兵,目标直指西北方向的成都府。
如今,嘉定城内,汇聚了岷江水师三千,骑兵两千,加上新募的五千步卒以及李庭芝原有的力量,步卒总数已逾一万。
接近二万兵马,个个士气高扬且兵强马壮,这便是李庭芝信心的来源之一。
帅府之中,李庭芝抚案沉思。
他仔细核算着手中的兵力与粮草,确信即便也速答儿在成都藏有未曾上报的私兵后手,其总兵力也绝难超越自己。
只要不强行攻打成都那坚固的城防,而是依计将其主力诱出,胜算颇大。
然而,一想到官家赵昺那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亲身充当诱饵。
与立智理威一同出现在成都城门下,去赌也速答儿是否会出城辨认。
李庭芝的眉头便不自觉地深深锁起。
他是有心阻拦的。
君王乃社稷根本,岂可轻履险地?
但这计划背后蕴含的、若能成功便可极大减少攻城伤亡的巨大诱惑时,他所有劝谏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无力拒绝。
最终,所有的担忧与无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帅府的寂静空气郑
老帅李庭芝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穹,心中默念:“但愿……佑官家,此计……遂顺。”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沙仔,乘舟而上。
临近码头百步之余,他直接跳入江水之中,爬上岸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成都府。
眼前的城内的景象,与他从僰族老人及镇上书人口中的府雄城相去甚远。
街道虽算整齐,坊市间却人流稀疏,即便有些许买卖,也罕有喧哗,百姓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麻木与谨慎。
沙仔不动声色地游走在街巷之间,他看似漫无目的,实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偶尔,他会驻足在某个街角,或蹲在某个摊贩前,看似休息或询价。
沙仔的脖颈上一个不起眼的、用兽骨雕成的短哨,会在他俯身或转首时,发出几声极轻微、模仿特定山鸟的鸣剑
这便是僰族“鹰眼”联络的暗号。
不过半日工夫,便有数道看似普通的身影,借着市集的喧嚣与建筑的阴影,陆续与沙仔取得了接触。
他们都是先前进城的僰族探子,早已散落在成都城的各个角落,默默扎根,静待召唤。
在一处废弃染坊的后院,沙仔与几位同族聚首一道,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传达了来自官家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价,摸清也速答儿麾下兵马,尤其是蒙古精骑的驻扎地、兵力、马场以及粮草囤积之处。
命令下达,这些沉默的“鹰眼”便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迅速消失在成都城的脉络之郑
他们化身贩夫走卒、茶客闲人,游走在茶寮酒肆、码头货栈,甚至设法接近军营外围。
他们的耳朵捕捉着守军士卒的闲聊,眼睛丈量着营盘的规模与巡逻的规律。
大脑则是飞速运转,将一切零碎的信息拼凑成有价值的情报。
沙仔自己也没闲着,他选择亲自探查几处关键区域。
行走在这座伤痕累累的古城中,他更能感受到那场几乎将成都从地图上抹去的惨剧留下的印记。
二十余年前,蒙古宗王阔端率蒙古大军攻陷成都府,旋即下令屠城。
那是一场持续数日的、有组织的、极其彻底的大屠杀。
一百四十万生灵涂炭,千年累积的繁华与文明,在蒙古铁骑的马刀与烈火下化为一片废墟焦土。
街道曾被尸体堵塞,江水曾被染红,冲的火光映红了空,也焚尽了这座城池的生机与魂魄。
岁月流逝,或许能磨平一些断壁残垣。
让新的建筑在废墟上立起,却磨不平幸存者心底最深的恐惧。
沙仔注意到,城中百姓对“火”有着异乎寻常的惊惧。
哪怕只是邻家炊烟稍浓,或是孩童玩闹时擦出的零星火星,都能引来一阵下意识的惊慌与避让。
那场用“火杀”完成的屠戮,其恐怖的记忆已然刻入了这座城池的骨子里。
代代相传,成为集体无意识中无法愈合的创伤。
沙仔穿行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每多了解一分这座城的痛,他都感受到肩上的担子便重了一分。
鞑子残暴的行径,让他想起镇上书人曾提及的那四个字,“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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