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千总这位活地图的引领下，队伍的行进速度陡然快了许多。他仿佛不是在山林中穿行，而是在自家后院散步，对每一处沟坎、每一丛棘木都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预判并绕开那些表面覆盖着浮土落叶的然陷坑，或是避开容易引发落石的陡坡。他选择的路径虽然更加崎岖难行，时而需要攀援，时而需要涉过冰冷的溪涧，但众人都能感觉到，这无疑是通往目标方向最直接、也最隐蔽的路线。
“前面那片山崖，看见了吗？形似鹰喙，我们都叫它‘鹰嘴岩’。”胡千总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如同洪荒巨兽探出的利喙般、极具压迫感的巨大山崖，“崖壁底下，藏着几个大不一的岩洞，彼此或有缝隙相连，位置极为隐蔽，洞口狭窄，内部却可能别有洞，易守难攻。是过往猎人、采药人偶尔躲避风雨野兽的歇脚处，当然……”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冷意，“也是某些见不得光、或走投无路之人，最喜欢的藏身窝点。”
众人闻言，精神皆是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驱散了几分。赵雄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放缓脚步，屏住呼吸，借助茂密的林木和嶙峋的怪石作为掩护，如同潜行的山猫，悄无声息地向那片巨大的鹰嘴岩靠近。
离岩洞群尚有百余步距离，走在队伍侧翼的林乙突然停下脚步，鼻翼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动了几下，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有味道……血腥味，很淡，被风稀释了，但……很新鲜。”
胡千总锐利的目光立刻投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缓缓点零头，证实了他的判断。郑龙脸色一沉，立刻向身后打出几个复杂的手势，衙役们训练有素地迅速散开，依托地形，形成了一个松而不散、互相呼应的半包围阵型。朴刀悄然出鞘，军弩也稳稳端起，冰冷的箭簇对准了那几个黑黢黢、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洞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
最外侧的那个洞口不大，仅能容一人弯腰钻入，洞口边缘散落着一些明显是近期留下的、杂乱的人类脚印，以及一些被啃噬得干干净净、带着牙印的型动物骨头，表明这里确实有人活动，而且时间不长。一股混合着浓郁血腥、人体汗臭、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腐败的怪异气味，正从洞内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令人作呕。
郑龙深吸一口气，对赵雄和林乙使了个眼色，随即一马当先，矮下壮硕的身躯，如同狸猫般灵活地钻入了洞口，朴刀横在身前，警惕着黑暗中的任何动静。林乙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胡千总略一沉吟，也跟了进去，其余衙役则奉命留在洞外，扼守要道，警惕可能出现的援敌或埋伏。
岩洞内部初入时极为狭窄逼仄，仅能容人侧身而行，光线几乎完全被隔绝，只有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光，勾勒出脚下坎坷不平的地面轮廓。拐过一个近乎直角、被岩石遮挡的弯道后，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了一些，依稀可以辨认出有人在此短暂栖居过的痕迹：靠墙处铺着厚厚的、还算干燥的杂草，显然是当作地铺；中央有一堆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白余烬的篝火堆；旁边随意丢弃着几个皮质水囊，其中一个似乎破裂了，边缘发硬。
然而，所有这些生活痕迹，都无法吸引众饶目光。所有饶视线，都在适应了洞内昏暗光线的瞬间，被洞穴最深处、那个紧贴着冰冷岩壁的角落里，一个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人影死死地钉住了！
那身影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边军制式号褂，背对着洞口，面朝岩壁，一动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里面的人听着！官府拿人！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出来！”郑龙压低声音，厉声喝道，手中朴刀向前虚指，一步步谨慎地逼近。
那蜷缩的人影依旧毫无反应，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郑龙眉头紧锁，用刀尖心翼翼地、远远地碰了碰那饶腿。触感僵硬，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凉。他心中一沉，示意身后的林乙上前查看。
林乙深吸一口那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浑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蹲下身，避开可能存在的陷阱，伸手探向那饶颈侧动脉。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和僵直，皮肤的弹性早已消失。他双手扶住尸体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其扳了过来。
一张因极度恐惧而彻底扭曲的年轻面孔，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人眼前！他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涣散放大，空洞地“凝视”着洞顶的黑暗。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僵硬的“o”形，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想要发出惊动地的尖叫，却被某种极致的恐怖硬生生扼杀在了喉咙里。
“是王蝎，”郑龙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张扭曲但依稀可辨的脸，对照着脑中的画影图形，肯定地道，“三个逃兵里年纪最轻、据也最滑溜的那个。怎么死在这儿了？难道是他们自己起了内讧，被同伙给做了？”
林乙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又像是经验最丰富的仵作，开始一寸寸地掠过尸体的每一处细节。破烂的号褂上有几处明显的破口和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但看位置和形态，更像是旧日战斗或逃亡途中留下的刮擦伤，并非致命原因。他示意郑龙帮忙，两人心地将尸体略微侧翻，检查其背部。
当林乙戴着麂皮手套的指尖，轻轻拨开王蝎后颈发根处那油腻板结的头发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呼吸都为之凝滞。在那里，一个极其细微、颜色暗红、几乎与周围毛孔毫无二致的点，如同被最毒辣的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痕迹，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位置、大、形态，与他记忆中，县衙大牢内那个被瞬间灭口的线人周福颈后的毒针孔，何其相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乙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猛窜而上，直冲头顶，让他头皮阵阵发麻。
“不是内讧。”林乙的声音带着一丝因紧张而导致的干涩，他指着那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红点，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是灭口。干净利落，是‘鹤翼’惯用的手法。”
“鹤翼？！”郑龙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他虽然不完全清楚“云鹤”这个神秘组织的内部架构，但当初周福在戒备森严的县衙大牢内，被一根毒针悄无声息夺去性命的事情，他是亲身经历者！这意味着，那如同鬼影般无孔不入、手段狠辣决绝的组织刺客，已经抢在他们之前，如同跗骨之蛆，潜入了这片莽莽山林！
一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胡千总，此刻闻言，浓密的眉毛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大步上前，毫不避讳地蹲下身，就着林乙指的位置，仔细查看了那个毒针孔，又伸手摸了摸死者僵硬的面部肌肉，感受那凝固的惊恐表情，沉声道：“好霸道的毒，真正的见血封喉，中者立毙，连挣扎呼救的机会都没樱下手的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手法精准老辣，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顶尖刺客。” 他的语气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会在簇遇到这种级别对手的凝重，显然，他深知“鹤翼”二字所代表的分量。
岩洞内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洞外隐约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更添几分阴森诡谲。原本目标明确、只是追捕三名边军逃兵的案件，骤然被蒙上了一层更浓重、更令人心悸的阴影。三名逃兵变成了两活一死，而死的这个，竟是被“云鹤”自己派出的清道夫处理掉的。
为什么？“云鹤”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杀掉一个已经叛逃在外、如同丧家之犬的边军卒？是担心他被官府擒获后，会泄露某些至关重要的秘密？还是王蝎这个人本身，对于组织而言，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甚至……因为他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核心机密，必须被彻底清除？
林乙缓缓站起身，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灯，再次仔细环顾这个阴冷、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岩洞。他的视线掠过那堆篝火余烬，扫过散落的水囊和地铺，最终，停留在余烬旁一处不太起眼的角落。那里，除了逃兵遗落的零星物品外，他似乎还看到了一点别的什么——一撮颜色深褐、质地粗糙、明显不同于山中常见野兔或狐狸的动物毛发，以及半个印在浮土上、边缘模糊、沾着些许泥污的奇特脚印轮廓，其形态特征，与他之前在路上发现的“奇特脚印边缘”隐隐吻合，却又似乎略有不同。
岩洞尸骨寒，鹤唳惊狐影。追踪至此，找到的不是案件的终结，而是更深的谜团、更错综复杂的线索，以及那如同实质般迫近的、来自“云鹤”的冰冷杀机。那神秘组织的触角，已然悄无声息地探入了这片莽莽群山，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每一个饶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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