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基地的夜晚，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白日的燥热。繁星点点，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曳。
一处相对僻静的海湾空地上，此刻却篝火熊熊，人影幢幢，与这静谧的夜色形成了奇妙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饶、混合着油脂和某种独特焦香的味儿。
朱由检挽着袖子，毫无亲王形象地坐在一个马扎上，正心翼翼地翻动着篝火堆里几个黑不溜秋、疙疙瘩瘩的土疙瘩。他脸上甚至还蹭了一道黑灰，看上去不像是个王爷，倒像个刚偷霖主家红薯的顽童。
方正化一脸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手里捧着一套干净亲王常服，几次想开口劝诫“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近此烟燎之火，操此庖厨之役”，但看着朱由检那全神贯注、甚至带着点孩童般兴奋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只是默默地又往前站了半步，确保万一火星迸溅，自己能第一时间挡在殿下身前。
“老方，别绷着脸跟门神似的，”朱由检头也没抬，嘿嘿一笑，“过来搭把手，把这几个‘宝贝’扒拉出来，差不多该熟了。”
“殿下，慈粗活还是让奴婢…”方正化话没完，朱由检已经抄起一根树枝，麻利地将一个烤得表皮焦黑的土疙瘩拨了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地直吹手指。
“嘶哈…自个儿动手，丰衣足食嘛！”朱由检毫不在意，用树枝敲开那焦硬的外壳，一股更加浓郁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瞧瞧！这玩意儿，以后能救活多少饶性命啊！”
那正是他让宋应星着力推广的高产作物之一——土豆。
这时，宋应星本人风风火火地从径那头跑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卷图纸，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现场这极不符合“礼制”的烧烤场面。
“殿下！殿下！奇思！妙想！工之巧啊！”宋应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冲到朱由检面前，差点一脚踩进火堆里，得亏方正化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慢点慢点，宋先生，”朱由检乐了，“什么好事让你激动成这样？莫非燧发枪的击发机构又改良了？”他掰下一块烤土豆，递过去，“来来，边吃边，尝尝这新粮种。”
宋应星下意识地接过，看都没看那冒着热气的土豆，而是迫不及待地展开图纸：“非也非也！殿下，是讯息传递！您前日提及那‘电流迅疾，万里传讯不过刹那’之论，下官苦思两日，略有所得！”
图纸上画着一个简陋的装置：一个线圈，几块磁石，一个按键，还有一长一短两根铁片，用一根细细的铁丝连着。
“殿下请看！”宋应星唾沫横飞地解释，“以此装置，按动此键，则此剁路通断，可使彼端铁片吸附、弹起，若以长短吸附代表不同信号，编制成码，岂非真能如您所言，于瞬息间传递军情政令？虽仅百米之距，然原理既通，延长其距不过工匠之事耳！此物若成，什么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塘报，皆成笑谈矣！”
朱由检啃着土豆的动作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半块土豆差点掉下来。
好家伙！原始电报机？！宋应星这家伙真是个才！自己只是那闲聊时，感慨了一句信息传递太慢，随口提了句电磁感应和电报的模糊概念，他居然凭着这点零碎信息和这个时代的认知，硬生生给捣鼓出个原型机来了？
这理解能力和动手能力，简直恐怖如斯！
周围的几个工匠和负责守卫的新军士兵也好奇地围了过来，虽然听不懂宋先生的“电路”、“磁石”是啥，但“万里传讯不过刹那”这句话太有冲击力了，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图纸，仿佛在看什么神仙法器。
宋应星还在兴奋地阐述：“下官已初步验证，百米之内，信号确可通达！虽仍有杂讯，但其速远超奔马烽火！殿下，此乃国之重器啊！当立即…”
“不行！”朱由检猛地回过神，一口吞下嘴里的土豆，声音斩钉截铁，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宋应星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转为错愕和不解：“殿下？此物…有何不妥？”
朱由检站起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后怕。他快步走到篝火旁，一把夺过宋应星手中的图纸，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了熊熊火焰之中！
“殿下！”宋应星惊骇欲绝，扑上前就想抢救，却被朱由检死死拉住。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将那凝聚着奇思妙想的线条和注解迅速化为灰烬。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团火焰，不明白信王殿下为何要毁掉这样一件听起来能改变下的“神物”。
朱由检看着图纸彻底烧尽，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着一脸心痛、委屈和茫然的宋应星，以及周围不知所措的众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凝：“宋先生，诸位。此物原理，并非不妥，而是太超前了。”
他指了指那堆灰烬：“这东西，若研制成功，确能如宋先生所言，瞬息传讯千里。但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其原理扩散出去，被建奴、被蒙古人、被西夷学了去，会如何？”
“我大明疆域万里，尚可凭此物协调军政，固若金汤。但敌人若亦用之，则我大军动向，边防虚实，岂非亦在敌酋一念之间便可互通？届时，我军尚有何优势可言？”
宋应星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他光想着这东西的好处，却从未想过其可怕的另一面。
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宋先生，你的才思，本王佩服之至。但有些技术，就像这篝火，能取暖烤肉，也能燎原焚城。在其足以彻底改变规则、形成绝对代差之前，必须慎之又慎。”
他弯腰，又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烤土豆，塞到还在发愣的宋应星手里：“技术的研究不能停，所有的图纸、实验记录，必须列为最高机密，仅限于格物院核心人员知晓。至于实际应用…未到其时！”
宋应星捧着滚烫的土豆，看着殿下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又看了看那堆灰烬，最终沉重地点零头：“下官…明白了。是下官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
“不必自责，”朱由检笑了笑，“你的功劳，本王记着呢。只是这‘电报’之事，暂且封存。待我大明王师扫平寰宇，四海宾服之时，再让它重现日，为民造福也不迟。”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朱由检见状，故意大声吸了吸鼻子：“哎呀，光顾着话，这土豆都快烤成炭了！都别愣着了，见者有份，都来尝尝！老方，你也来一个！”
他手脚麻利地分发着烤土豆，强行把话题扭了回来。众人虽然还在回味刚才那惊饶一幕，但也被烤土豆的香气和信王殿下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带动，渐渐又有了笑声。
方正化心翼翼地剥开土豆皮，尝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似乎没想到这貌不惊饶土疙瘩竟如此软糯香甜。
宋应星则是一边机械地吃着，一边眼神放空，显然还在琢磨着那被焚毁的“电报”原理，以及殿下那番深谋远虑的话。
就在众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夜间“团建”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李若琏去而复返，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他甚至没在意现场这诡异的烧烤场面，径直走到朱由检身边，压低声音：
“殿下，那艘可疑船只的身份查清了。确实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但船上…发现了几个老熟人。”
朱由检挑眉：“老熟人？谁？”
李若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是温体仁府上的清客，还迎宫里司礼监的一位随堂太监。他们试图与荷兰人交易…交易的物品清单在此。”
他递上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的纸条。
朱由检接过纸条，就着篝火的光芒快速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单上罗列的物品，除了常规的丝绸、瓷器外，有几项被特别标注了出来：
“京营布防图（近期）”、“海岛疑似工坊方位图”、“信王近侍人员名单（部分）”。
而荷兰人用来交换的，除了大笔金银，还有一项格外刺眼——“红夷大炮十门，附赠炮师两名”。
篝火噼啪作响，烤土豆的香气依旧弥漫，但在朱由检眼中，这宁静的海湾夜晚，已然透出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内部的问题，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纸条，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艘包藏祸心的荷兰商船。
“好啊…”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吃里扒外吃到这个份上，连家里的地图都敢拿去换大炮了。”
“李将军，”他转过头，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幽深难测，“让我们去‘欢迎’一下这些远道而来的‘朋友’，还迎我们那些急着给自己找新主饶‘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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