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根基
仗打完了，日子还得过。
安远镇像是被狠狠犁过一遍的地，表面看着狼藉，底下却透出股不一样的生机。
阵亡和重伤者的抚恤，陈乐到做到，由供销社全额承担，而且是顶格发放。当沉甸甸的银钱和粮食送到那些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时，引发的震动比打退黑狼部还大。以往官府打仗，死了人能给几斗米就算皇恩浩荡了，哪见过这样实打实的厚抚？哭声里有悲伤，但更多了一份“往后日子还能往下过”的踏实。
轻赡和所有参战的青壮，工分更是结结实实记在了账上，供销社门口挂出了大红榜，名字和工分数写得清清楚楚。有人凭着这笔“战功”直接换到了梦寐以求的耕牛，有人家里破旧的房子排上了用灰泥翻修的号，实实在在的好处，比什么空口白话都管用。
判官衙署的威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现在在安远镇，陈乐话比李崇山的将军令还好使。
借着这股势头，“公民积分制”的推行再也没了阻力，陈乐让赵顺弄出了更细致的章程——垦荒多少亩积多少分，在匠作营做出贡献积多少分，甚至读书识字、有了功名也能积分。这积分不光能换东西，将来更能用来减免赋税，获得更好的土地，甚至……获得晋升的资格。
这一下，算是彻底捅破了！以往被军户身份死死捆住的年轻人，眼睛里都冒出了光，原来除了世世代代当兵，路还能这么走？
将军府那边，出奇地沉默。
李崇山称病不出，将军府的大事务都由几个副将打理，对判官衙署的种种举动，不反对，不掺和，仿佛默认了一般。只有偶尔在物资调配或者防区划分上，还会显露出一些边军特有的倨傲和掣肘，但力度大不如前。
陈乐心里清楚，这老狐狸是在观望也是在自保。周家弹劾的风声，恐怕已经吹到了他的耳朵里。
这日，陈乐正在查看石头新设计的、利用水力驱动的大型鼓风机图纸，这东西若能成，匠作营的冶炼效率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张衙役进来禀报，是州府来了人，是个姓钱的录事参军，带着几个随从，已经到了镇子外头。
“录事参军？来的可真快。”陈乐放下图纸，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周家发力，州府派人来抓辫子了。
“大人，要不要……”张衙役做了个横切的手势，脸上闪过一丝凶光。
“胡闹！”陈乐瞪了他一眼，“来的是朝廷命官，你想造反吗？请进来，按规矩接待。”
钱参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官，面皮白净，带着一股州府上官特有的矜持和审视。他带着随从，在判官衙署转了一圈，又去北城墙看了看修补的痕迹，特别是仔细查验了那灰泥的硬度，脸上不时露出惊异之色。
“陈判官，”回到衙署坐定，钱参军端着官腔开口了，“本官此次前来，一是核查安远镇此前战事详情，二是……听闻簇有些新奇之物，特来一看。这守城之功，州府自有公论。不过，也有人参奏你擅启边衅，结交胡虏，更有人言你在此私设工坊，蓄养精兵，不知可有此事？”
图穷匕见。
陈乐面色不变，从容答道：“钱大人明鉴。黑狼部寇边，下官守土有责，何来‘擅启边衅’？白狼部感念朝恩德，主动相助，共击暴胡，乃是‘仰慕王化’，岂是‘结交胡虏’？至于工坊，乃为安置流民、稳固地方所设，所产铁器多为农具民用，些许守城之物，皆为自卫。‘蓄养精兵’更是无稽之谈，新军皆是安远子弟，保家卫国，何错之有？”
他句句在理，滴水不漏，而且将对方指控中最要命的几点，全都化解于“守土自卫”和“地方政务”的范畴内。
钱参军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只是淡淡道：“陈判官倒是伶牙俐齿，不过有些事，非是口舌所能辩清。朝廷法度，边将不得擅与外藩交通，不得私蓄甲兵，这些都是铁律。”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陈乐躬身道，“安远镇百废待兴，一切所为，皆是为陛下守好这北疆门户，使百姓安居，使商路畅通。下官之心，地可鉴。”
钱参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话锋一转：“那‘灰泥’之物，倒是有趣。不知陈判官可否将此法献于州府，乃至工部？若果真于国有利，亦是大功一件。”
果然还是盯上了技术，陈乐心中明了，这既是索要好处，也是一种试探和掌控。
“此物乃匠作营偶然所得，工艺尚不成熟，恐难登大雅之堂。待下官命人完善工艺，定当详细记录，呈报上官。”陈乐再次婉拒，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
钱参军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但也没再强求。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判官，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钱参军便带着人起身告辞，是要回去“据实禀报”。
送走这尊瘟神，赵顺和熊猛都围了上来，面带忧色。
“大人，州府这边怕是盯上咱们了。”赵顺低声道。
“怕他个鸟！”熊猛梗着脖子，“咱们一没造反二没通敌，守住城池还有错了？”
“有没有错，不全在事实，而在上峰怎么认定。”陈乐看得明白，“周家这是正面扳不倒我们，开始用官场的手段了。”
他沉吟片刻，对赵顺道：“给苏回信，让她不必过于担心州府这边，我自有应对之法。让她把精力放在两件事上：第一，利用商队尽可能摸清周家在京城和州府的关系网。第二，加快‘新学’人才的培养，我们需要更多像石头这样，既懂技术又忠心可靠的人。”
“是！”
陈乐又看向熊猛：“新军不能松懈，继续操练。另外，从这次表现优异的青壮中，再挑选一批人补充进去。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跟着我们，不光有饭吃，有衣穿，更有前程！”
“明白！”熊猛用力点头。
处理完这些，陈乐独自走到院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与周家，与那些旧秩序维护者的斗争，从战场转向了更加凶险莫测的官场，但他并不畏惧，安远镇就是他扎下的根，供销社、匠作营、新军、公民积分，就是他生长出来的枝干和叶片。
根扎得越深，就越不怕风雨。
而现在他需要让这片根基，蔓延得更广，更牢，他望向清河的方向，一个关于如何将“安远模式”与“清河根基”更深度绑定，形成犄角之势的计划，在他脑中渐渐成型。
京城的风暴眼他暂时够不着，但在这北疆之地，他必须成为那个能决定风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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