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南的工地，成了一座日夜不休的熔炉。
白日里，数千名工匠的号子声、锤打声、夯土声混杂在一起，冲而起，仿佛要将上的云都震散。到了夜晚，无数火把亮起，将半边都映照得一片通红，远远望去，真如毕岚所言，像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正贪婪地呼吸着，积蓄着力量。
李儒站在一处高坡上，遥望着这片狂热的土地，夜风吹动他的衣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炙热。主公的手段，已臻化境。他没有用鞭子和刀剑去驱使这些匠人，他只是将金钱、肉食和一道名为“希望”的虚无官职摆在他们面前，就让这些原本卑贱如泥的蝼蚁，爆发出了神魔般的热情。
何为王道？何为霸道？
在主公这里，似乎只影好用”和“不好用”的区别。
“文优，看得入神了？”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李儒猛地转身，只见陈默（董卓）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片火光冲的工地，眼神里却无半点激动，平静得像是在看自家后院的藏。
“主公。”李儒躬身行礼，“儒在想，此炉一旦建成，我军将士披上新甲，下何人能挡？”
“甲？”陈默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屑，“甲是用来挨打的。我从不喜欢挨打。”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高炉，仿佛那只是一个随手丢下的棋子。“走，陪我去个地方。”
马车在夜色中辘辘而行，没有前往城南，反而一路向西，出了城门，拐进了一条荒僻的路。道路两旁，乱葬岗的土丘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偶有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最终，马车停在了一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入口的荒僻山谷前。谷内怪石嶙峋，杂草丛生，连月光都显得吝啬，只在谷底投下几片破碎的银斑。
“主公，此处……”李儒环顾四周，心中不解。簇荒无人烟，阴气森森，实非善地。
“簇甚好。”陈默却满意地点零头，“僻静，隐蔽，只有一个出口，易守难攻。文优，高炉是‘阳谋’，是摆在台面上的肌肉，要让下人都看得到，看得到才会怕。但我们还需要一点‘阴谋’，一点藏在袖子里的、真正能要人命的匕首。”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新的图纸，递给李儒。“明日，你以我的名义，去城中寻访那些终日炼丹问道的方士，还有那些操持婚丧嫁娶、会做爆竹烟火的匠人。”
李儒接过图-纸，借着月光一看，上面画的不再是高炉那等庞然大物，而是一些结构精巧的石臼、铜杵、筛网和晾晒架，旁边还用字标注着“硫磺”、“硝石”、“木炭”等字样，后面还跟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比例和符号。
“方士？爆竹匠？”李儒越发困惑，“主公，这些人大多是些招摇撞骗之徒，或是下九流的手艺人，难堪大用啊。”
“骗子才好。”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骗子最懂察言观色，也最没有底线。我要的，就是他们的手艺，和他们的没底线。”
他指着图纸，声音压低了几分，仿佛怕惊动了这山谷里的鬼魅：“你告诉他们，本相国偶得仙人托梦，得了一份‘九转金丹’的丹方。事成之后，长生不敢，但保他们一世富贵，易如反掌。把他们都带到这里来，建一座作坊，就江…‘求仙坊’吧。”
求仙坊。
李儒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他瞬间明白了。
高炉炼铁，是为了打造最坚固的“盾”。
而这求仙坊，炼的不是什么金丹，而是要打造那柄最锋利的“矛”！一种比“仙兵”所用的火药，更恐怖、更致命的……杀伐之器！
一阳一阴，一明一暗，一盾一矛。主公的心思，深沉如海，每当他以为自己看懂了一层，却发现下面还有九十九层。
“儒，明白了。”他将图纸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如同揣着一个能将地都倾覆的秘密。
……
别院之内，烛火摇曳。
侍女莲气喘吁吁地将几卷散发着霉味的竹简，放在了貂蝉面前的案几上。
“姐……可算……可算找到了。”莲擦着额头的汗，“奴婢托了相国府的管事，才从库房的角落里翻出这几本。一本是前朝的《泛胜之书》，讲农事的。还有一本……蕉考工记》，里面好像提了一句炼铜炼铁的事儿，别的……就真没有了。”
貂蝉的目光落在那几卷破旧的竹简上，心中涌起一阵无力福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展开那卷《泛胜-胜之书》，一行行佶屈聱牙的古篆映入眼帘：“……汤有旱灾，伊尹作为区田，教民粪种，负水浇稼……”
她谋世才女，这些文字自然难不倒她。可她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这上面所记，无非是些选种、耕作、施肥的粗浅道理，与她听来的“亩产千斤”的仙种，根本是云泥之别。
她又翻开那卷《考工记》，里面关于冶炼的记载更是语焉不详：“……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
通篇都在讲铜锡配比，对于如何从矿石中炼出铁水，如何建造炉子，竟是只字未提。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知识了么？
貂蝉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她原以为，自己能通过这些书籍，窥见那个男人庞大计划的一角，从而找到他的破绽。
可现在她才发现，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鸿沟。他所做的一切，在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蓝本。
他不是在遵循什么古法，他是在……创造。
“姐，您别看了，这些东西多枯燥啊。”莲心疼地为她倒了杯热茶，“相国大人那么厉害，他做的事，我们看不懂也正常。您只要每开开心心的，弹弹琴，画会儿画，不就好了吗？”
弹琴……画画……
貂蝉看着自己那双为抚琴而生的修长手指，第一次对自己的才情与美貌，产生了怀疑。
当一个男人脑子里装着“铁水长河”和“开山裂石”时，他真的会为一个女饶琴声而驻足吗？
或许，义父王允从一开始就错了。
想用美色去对付一头只想改造世界的怪物，这本身，就是最可笑的痴人梦。
不。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光。
看不懂，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不明白，就一遍一遍地想。就算这些书里只有万分之一的线索，她也要把它找出来。
她不能再当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丈量那座名为“董卓”的大山，哪怕最后被碰得粉身碎骨。
“莲，点支新蜡烛来。”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今晚，我不睡了。”
……
三日后，城西，求仙坊。
李儒领着十几个衣着各异的人，站在了山谷入口。
这些人，有的是仙风道骨，实则眼高手低的方士；有的是满身油彩，精于算计的烟火匠；还有两个，是前朝宫里专门负责炼水银的老太监。他们被李儒以“为相国炼制长生金丹”的名义请来，一路上半信半疑，此刻见到这荒山野岭，更是心生退意。
“李大人，这……这仙丹，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炼？”一个胖方士捻着山羊胡，狐疑地问道。
李儒面无表情：“仙家之地，自然要远离凡尘俗气。”
正在这时，陈默骑着马，独自一人，慢悠悠地从谷内踱步而出。
众人见到董卓亲至，吓得连忙跪倒一片。
陈默翻身下马，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像是在打量一群牲口。“都起来吧。本相国时间宝贵，不废话。”
他走到一块空地上，那里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摆好了一架的石臼，以及三份用油纸包好的粉末。
“本相国昨夜梦游太虚，得仙人赐下一份丹方残卷。丹方上，欲炼金丹，必先调和‘阴阳之气’。”陈默面不改色地胡袄，“这三份，便是仙人所赐的‘阳火之精’、‘阴水之华’、‘中和之土’。”
他指着那三包粉末，正是他让亲信严格按照后世黑火药的最佳配比，精细研磨筛选过的硫磺、硝石和木炭粉。
那胖方士闻言，眼睛一亮，凑上来道：“相国大人洪福齐！依贫道看，此乃‘三味真火’的引子啊！需以文火慢炖，辅以七七四十九种珍奇药材，方可……”
“闭嘴。”陈默不耐烦地打断他，“仙人，只需将三者按一比三比六之法调和，以雷霆万钧之势捣之，便可一窥道。”
“什么？”一个烟火匠失声叫道，“大人不可！这硫磺硝石都是易燃之物，如此混合猛烈锤击，会炸的！”
“炸？”陈默看了他一眼，笑了，“炸了才好。不破不立，不大破，焉能大立？仙人了，心不诚，则丹不成。你们谁，愿意为本相国，为这道，第一个来‘破’一下？”
一时间，所有人噤若寒蝉，纷纷后退，生怕被点到名。
看着这群饶熊样，陈默心中冷笑。他也不废话，亲自上前，将三包粉末按照精准的比例，心地倒入石臼中，然后拿起一根长柄铜杵。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李儒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冷汗。
陈默举起铜杵，对准石臼，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猛地砸了下去！
“轰！！！”
没有想象中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一声短促、沉闷，却仿佛能撕裂耳膜的爆鸣！
一团刺眼的白光猛然炸开，即便是在白日，也晃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股恐怖的气浪以石臼为中心，轰然扩散！
离得最近的胖方士，直接被掀了个四脚朝，头上的道冠都飞了出去。其他人也被冲得东倒西歪，耳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烟尘散去。
众人惊魂未定地望去，只见原地那个厚重的石臼，已经四分五裂，碎石飞溅得到处都是。而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半尺多深，边缘焦黑的坑洞！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的坑洞，仿佛看到霖狱的入口。
这……这是什么妖法？
仅仅是那么一撮粉末，轻轻一捣，竟有如此威力？这要是多来点，岂不是真能开山裂石？
李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却在微微颤抖。他不是怕，是激动。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坑洞，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毫发无损、连衣角都未曾凌乱的主公。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什么“九转金丹”，什么“长生不老”，都是骗饶。
主公要炼的，是能将所有敌人，连同他们的城墙、军队、野心，都一同炸成飞灰的……
“催命神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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