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简短的文字，瞳孔里映出的光，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静。
“市长，档案馆这边，关于金源区施工阶段的监理日志，有几页被人撕掉了。”
图书馆二楼的公共休息区，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空气中浮动着细的尘埃，和淡淡的书香。不远处，一个女孩趴在桌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片阴影。一切都安详得像一幅静物油画。
可林正心里的那片海，却已是风暴骤起。
撕掉。
不是丢失，不是损坏，是撕掉。
这个动作背后，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近乎于傲慢的暴力。能在江城市档案馆这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撕掉关键档案，这绝不是周建国那种商人，或是王奎那种亡命徒能办到的。这需要内应，一个在体制内，拥有足够权限，并且愿意为他们抹去痕迹的人。
这条看不见的利益链，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盘根错节。
他缓缓地靠回椅背，冰凉的皮革触感从后腰的伤处传来，让他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想起了方老师那声充满无力感的叹息，想起了那个在颁奖前夜，脸色惨白如纸的周慕白。
十年了。
对方的手段，从来没有变过。对于他们不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才华横溢的设计图，还是记录着罪证的监理日志，处理方式都是一样的——让它消失。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林正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必须更快一点。
他没有回复王，而是直接拨通羚话。
“喂，市长？”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完全压制的紧张，背景音里有档案盒被搬动的细碎声响。
“别慌。”林正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只是在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也别去声张。你不是第一个发现缺页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现在去追究，只会打草惊蛇。”
“我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林正打断了他，“记下缺失的日志编号和大致日期范围。然后，忘了这件事。你的身份是一个对故纸堆有兴趣的研究生，不是警察。现在，继续你原本的任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王用力的一声回应：“是。”
挂断电话，林正将手机放在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个在草坪上嬉闹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片被踩得有些凌乱的青草。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王，就像是两个在深渊边缘行走的人，试图将一个失足坠落了十年的人，重新拉上来。
而深渊之下，正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凝视着他们。
……
档案库b区3库，王挂羚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市长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作用，像一剂强心针，让他那颗因为惊惧而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本厚重的监理日志，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下那几个缺失的页码，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档案盒合上，放回了原处。他甚至还刻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动作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哎，伙子。”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王浑身一僵，差点把手里的笔记本掉在地上。
他慢慢转过身，看到李阿姨正抱着手臂，靠在一排铁架子上看着他，那副老花镜后面的眼神，不清是审视还是好奇。
“李……李老师。”王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您有什么事？”
“你这论文，阵仗不啊。”李阿姨的下巴朝着他面前那堆积如山的档案盒扬了扬，“又是城建档，又是施工日志的。怎么，还想从里面挖出个金矿来？”
王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刻摆出了一副遇到知音的激动表情：“李老师，您真是到点子上了！这可不就是金矿嘛！您看啊，这每一份档案，都是我们江城发展的一块砖石。我就是想把这些砖石都摸清楚，看看我们这座城市，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建起来的。特别是金源区，当年那么大的项目，最后却……唉，这里面的经验教训，太值得我们后人反思了！”
他得情真意切，眼神里闪烁着一个理想主义青年对学术的赤诚。
李阿姨被他这股劲头噎了一下，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行了行了，就你道理多。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些都是宝贝，只准看不准拿，更不准损坏。你要查的东西，自己慢慢找吧。”
她完，转身踱步走开了，嘴里还声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净研究些没用的东西……”
王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感觉自己这身“角色扮演”的行头，都快被汗浸透了。
他迅速整理好情绪，将注意力转回到了林正交代的首要任务上。
周慕白的住址。
这需要查阅当年的户籍或暂住人口登记信息。这类档案，比城建档案要敏感得多，管理也更严格。他知道，光靠一份介绍信和一杯红枣茶，恐怕很难过关。
他推着车，将那几箱城建档案送回原处，然后朝着另一个区域走去。负责户籍档案的是一位看起来就很不好话的大叔，正戴着耳机听着评书，对王的靠近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酝酿了半，刚准备开口，就看到大叔桌上放着一个泡着浓茶的大号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
他灵机一动，没有直接事，而是凑过去，一脸崇拜地看着那个茶缸。
“叔，您这缸子，是八十年代的吧？这品相，现在可不多见了。我爷爷以前也有一个，后来搬家给弄丢了，他念叨了好几年。”
听评书的大叔终于摘下了一边耳机，斜着眼瞥了他一下，又看了看自己的茶缸，嘴角撇了撇，但眼神里明显有了一丝得意：“算你子有点眼力见。”
“那是，我最喜欢这些老物件了，有味道，有故事。”王顺势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从评书里的单雄信聊到单位发的劳保手套，从以前的粮票聊到现在的移动支付。
半个时后，大叔已经把两边耳机都摘了，拍着王的肩膀，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叔，不瞒您，我这论文吧，除了研究建筑，还想加一个社会学的视角。就是想看看，当年那些来江城搞建设的‘外地人’，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生活状态怎么样。这疆城市变迁中的个体命运’，听着是不是特有深度？”
大叔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大手一挥：“行了，别扯那些没用的。你要查什么，！”
王心中一喜，赶紧将周慕白的名字和大致的年份报了上去。
又过了半个时，他终于从一堆泛黄的卡片式登记表里，找到了那个他寻找已久的名字。
周慕白，籍贯：清源县石桥村。十年前，暂住于江城市，三槐路七号院，二楼，西户。
登记卡上，还贴着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和林正发来的那张报纸合影上一样，清瘦，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眼神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王的心，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他压下情绪，继续往下查。他要找的，是周慕白退租之后，这间房子的历任租客信息。
大叔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在之前那半时“相谈甚欢”的份上，还是把后面几年的租住登记本扔给了他。
“就这些了，自己翻。”
王连声道谢，坐到角落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三槐路七号院，二楼，西户。
周慕白的名字消失后，这间屋子的租客换得很勤，大多是来江城打工的年轻人，住个一年半载就走了。名字很杂，信息也很简单。
王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看下去，将每个名字和租住时间都抄录在笔记本上。
当他翻到七年前的一本登记册时，他的笔尖，突然停住了。
一个名字，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王奎。
租住时间：三个月。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就在不久前，他才亲手将这个名字，和另外两个名字一起，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那个在金源区项目里，直接行凶，手上沾着血的包工头。
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他握着笔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背负着血债的凶徒，在事情过去三年后，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受害者挚友曾经的房间里。
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他是在等什么？还是在找什么？
王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自己仿佛正透过这本薄薄的登记册，看到了七年前，那个叫王奎的男人，就坐在这间屋子里，像一只耐心的蜘蛛，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只十年未归的猎物，重新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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