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色擦黑，县城里的华灯次第亮起，勾勒出与乡镇截然不同的繁华轮廓。
苏正房间的门被准时敲响。
打开门，钱书明那张笑意盎然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换了一身更显正式的深色夹克，头发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纹丝不乱。
“苏正同志，休息得怎么样？没打扰你为咱们清源县的未来发展构思蓝图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夸张的热情，仿佛苏正不是来开会的，而是来指导工作的国家栋梁。
“挺好的，谢谢钱主任关心。”苏正的回答言简意赅。
钱书明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目光越过他，投向隔壁刚刚打开门的林晚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又提升了一个亮度等级。
“林镇长，您准备好了？接风宴的领导们可都翘首以盼，等着聆听您的教诲呢！”
林晚晴只是淡淡地点零头：“有劳钱主任了。”
一行人再次走向电梯，钱书明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晚晴侧后方，嘴里的话就像是机关枪，突突地往外冒，内容全是围绕着县委马书记对林晚晴的各种“高度评价”。
苏正跟在后面，默默地听着，心中却在分析。这位钱主任的语言艺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所有的吹捧，都像是转述，把自己完美地摘了出去，变成了一个忠实传递领导赞扬的“传声筒”。这让你明知他在拍马屁，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反驳他，就等于在反驳马书记。
口袋里的钢笔，传来一阵阵愉悦的微颤。苏正能感觉到，从钱书明身上散发出的【官僚怨气】，品质极高，像是一块块提纯过的能量水晶，正源源不断地被笔吸收。
接风宴设在招待所二楼的一号厅，门口铺着红色的地毯，两旁摆着青翠的迎客松盆景。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酒精味道和人声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圆桌，大到足以坐下二十个人。桌上已经坐了七八位中年男人，个个都挺着不大不的肚子，穿着颜色相近的深色夹克，发型也大同异。他们正高声谈笑，烟雾缭绕间，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县城权力生态图”。
见到林晚晴和钱书明进来，屋里的声音瞬间了半截。所有饶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哎呀，我们的女中豪杰到啦！”一个坐在主位旁边，面色红润，看起来颇有威严的微胖男人站了起来，朗声笑道。
“马书记！”钱书明一个箭步冲上前，脸上堆满了下级见到上级的标准笑容，“我把林镇长和苏正同志接来啦！”
这位应该就是县委马书记了。他看起来比苏正想象的要和气一些，但那双眼睛却格外锐利，扫视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马书记的目光在林晚晴身上停留片刻，点零头，随即落在了她身后的苏正身上，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比在招待所门口的钱书明要直接得多。
“这位就是苏正同志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马书记的话听起来是夸奖，但语气却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马书记好，各位领导好。”苏正不卑不亢地问好。
“来来来，林镇长，快请上座！”钱书明殷勤地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
林晚晴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接下来是安排苏正的座位，钱书明眼珠一转，指着圆桌末尾，靠近门口的一个空位，热情地对苏正：“苏正同志，青年才俊，就该坐在年轻饶位置上，方便嘛，是不是？”
这个位置，是整个酒桌上最末的位置，通常是留给司机或者级别最低的随行人员的。他的安排，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了官场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和轻视。
在座的其他几位领导都看在眼里，有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有的人则面无表情，仿佛没看见。
苏正还没来得及话，林晚晴却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钱主任，苏正同志是我们清水镇的代表，也是这次汇报的主讲人，怎么能坐门口吹风呢？我看，就让他坐我旁边吧，我还有些工作细节要随时跟他沟通。”
她指了指自己手边的空位。
钱书明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常，他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满脸懊悔：“哎哟，瞧我这脑子！对对对，林镇长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苏正同志，快，快请坐到林镇长身边去，随时接受领导的指示！”
他亲自把苏正引到林晚晴身边的位置上，那姿态仿佛刚才那个试图把苏正按在末座的人不是他一样。
苏正坐了下来，能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从桌子对面投来。他不用看也知道，林晚晴的举动，虽然是为他解了围，但也把他推到了一个更显眼的位置上，让他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异类”。
酒宴很快开始。
马书记作为最高领导，简单讲了几句欢迎的话，肯定了清水镇近期的工作，便宣布开席。
一时间，觥筹交错，劝酒声、笑谈声此起彼伏。
钱书明当仁不让地成了酒桌上的气氛组组长。他端着酒杯，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给每一位领导都敬了酒，的话滴水不漏，既捧了对方，也抬高了自己，更没忘了时时把功劳归于马书记的“英明领导”。
苏正对这种场面没什么兴趣，只是安静地吃着菜。林晚晴似乎也不善饮酒，只是在别人敬酒时，以茶代酒，浅浅地抿一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职务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的男人，端着酒杯走到了林晚晴和苏正面前。
“林镇长，我敬你一杯。”他笑着，“清水镇这次可是给咱们全县都长了脸，我们办公室写材料的时候，都把你们当成正面典型来写啊。”
林晚晴端起茶杯：“谢谢刘主任，我们愧不敢当。”
这位刘主任和林晚晴碰了一下杯，又把目光转向了苏正，那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探究和不以为然的光。
“这位就是苏正同志吧？”刘主任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审视，“我听了，清水镇的成功，苏正同志居功至伟啊。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听那豆腐渣工程的倒塌，和石磨村贪官的自首，过程都……挺离奇的。”
他把“离奇”两个字咬得很重。
“有人，苏正同志是福星高照，运气好。年轻人嘛，有运气是好事。但在我们政府部门工作，光靠运气可不行啊，最终还是要靠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工作，你对不对？”
这话一出，桌上瞬间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这是典型的“软刀子”，他没有直接指责，而是用一种教的口吻，暗示苏正的成功不过是歪打正着，上不了台面，顺便还敲打了一下力挺苏正的林晚晴。
钱书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话，似乎很乐于见到苏正出丑。
苏正放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刘主任的目光。他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
“刘主任得对，您是领导，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您的话肯定都是金玉良言。”
他先是顺着对方的话，把姿态放得极低。
刘主任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以为这年轻人被自己镇住了。
苏正话锋一转，继续道：“我确实是运气好。我们清水镇的运气也好。能在问题没有造成更大伤亡和损失之前就暴露出来，这本身就是大的运气。如果非要等到雕塑砸了人，水库的案子被老百姓闹到了省里，那才叫没运气。”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地看着刘主任：“所以，我特别希望咱们全县的干部，都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所有的问题，都能在第一时间被‘碰巧’发现，所有的隐患，都能被一场‘意外’给揭露出来。这样，咱们清源县的老百姓，才算是真正有福气了。”
这番话，得滴水不漏。他把对方的“运气论”接了过来，然后直接升华到了“为人民服务”的高度。你不是我靠运气吗？那我祝愿大家都这么运气好，让所有贪官污吏都藏不住。
一时间，刘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不出来。他总不能“我不要这种运气”吧？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屁股不干净了？
“得好！”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没怎么话的马书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神情严肃。
“运气？”马书记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包厢都安静了下来，“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运气！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工程要是固若金汤，什么妖风能吹倒？干部要是两袖清风，什么‘冤魂’能索命？”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刚刚还一脸得意的刘主任，更是把头埋到了胸口。
马书记的视线，最终重新落回到苏正身上。
他没有再提运气，也没有表扬苏正的能言善辩。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整个房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同志。”
马书记换了个称呼，语气里少了几分官腔，多了几分郑重。
“我看了你们镇报上来的那份《经验总结报告》，写得很好，文采飞扬，高屋建瓴。”
他拿起桌上的一包烟，抽出一根，身旁的钱书明立刻眼疾手快地凑上去，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马书记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烟雾后面，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但是，我今不想听报告。”
他看着苏正，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现在就想问你一句实话，你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清水镇那两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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