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还站在窗边，外面鼎沸的人声像是潮水，一波波拍打着纪委大楼的墙壁，也冲刷着他的内心。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钢笔。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一支普通的笔了。
笔杆上那些曾经只是浅淡划痕的金色纹路，此刻彻底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静止的装饰，而像是无数条熔化的金水，在乌木色的笔杆表面缓缓流淌，彼此追逐、交织、融合。
那光芒温润而不刺眼，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威严。
随着最后一缕从县医院方向飘来的【民意功德】和一缕从看守所深处渗出的【官僚怨气】被笔尖吸收，所有的金色流光骤然汇聚。它们不再游走，而是开始凝结、沉淀，在笔杆上刻下了一个个细却又结构繁复的符号。
那些符号，非篆非隶，笔画像是浓缩了山川河流的脉络，又像是记录着地间最朴素的规则。它们组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玄奥的气息。
符文。
苏正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词。
他能感觉到，这支笔的力量，发生了一次质的飞跃。如果之前，它的力量是狂暴的、直接的，像是一条奔腾的野河，那么现在，这股力量就被收束进了精密的河道，变得深沉、精纯，且蕴含着无穷的变化。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涌入他的大脑。整个世界的脉络，在他眼中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晰。赵立新那张隐藏在幕后的脸，以及他背后那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仿佛不再是坚不可摧的迷雾，而是一张可以被找到线头、层层剥开的渔网。
就在他沉浸于这种奇妙的体悟中时，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咚、咚咚。”
敲门声短促而有力，透着一股焦急。
“苏副主任，王书记请您过去一下。”门外，是纪委联络员压低了却依旧难掩激动地声音，“他，关于康泰医药的案子，有了一个……您绝对想不到的突破。”
苏正心头一动。他将钢笔插回上衣口袋，那温润的触感紧贴着心口，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底气。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的联络员，那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眼神里是混杂着震惊、兴奋与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他看到苏正，像看到了主心骨，立刻侧身让开路：“苏副-主任，这边请，王书记在会议室等您。”
走廊里，气氛与苏正刚来时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般的味道，每一个路过的纪委干部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办大案时特有的亢奋与疲惫。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低声的讨论和翻阅文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风暴来临前的前奏。
苏正跟着联络员，来到三楼尽头的一间会议室。
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
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县纪委书记王成，正站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下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与他一同在场的，还有政法委书记李卫东，他的脸色同样凝重。
桌子上，摊开着几份文件和几张高像素的照片。
看到苏正进来，王成掐灭了手里的烟，快步迎了上来。他那张一向严肃的国字脸上，此刻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苏同志，你来了。”王成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接将他引到会议桌前，指着桌上的照片，“你来看看这个。”
苏正的目光落在那几张照片上。照片拍摄的，是一个被打开的保险柜，里面除了成捆的现金和几根金条，最显眼的，是一个巴掌大、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另一张照片，则是笔记本摊开的内页。
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行字。但那不是正常的文字记录，而是一连串由日期、代号和数字组成的，类似密码的条目。
“20xx年4月12日，园丁，15%。”
“20xx年7月3日，石头，3%，车。”
“20xx年11月28日，老叔，5%，人。”
……
字迹工整，记录清晰，但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在康泰医药老板钱立发的私人别墅里，从他卧室的暗格保险柜里搜出来的。”王成的声音有些沙哑，“钱立发被捕后，嘴很硬，什么都不肯。我们的人搜查了他的公司和几处房产，直到半时前，才在这栋他用来藏情饶别墅里，发现了这个。”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本已经被物证袋封存起来的笔记本原件，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正：“钱立发看到我们拿出这个本子，整个缺场就崩溃了，面如死灰，一句话都不出来。我们问他这是什么，他浑身发抖，只重复一句话——‘这是催命符，谁碰谁死’。”
政法委书记李卫东也沉声补充道：“我们让技术科的同志分析了，这不是普通的账本。钱立发真正的黑账，我们已经起获了，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而这个本子，更像是一份……分赃协议，或者，是他的护身符。”
王成点零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正：“苏，不瞒你，我们几个老纪委，对着这本子研究了半，一头雾水。这些代号，‘园丁’、‘石头’、‘老叔’，完全对应不上我们目前掌握的任何线索。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本子，就是捅破清源县窗的那根锥子！”
苏正没有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照片上的那些条目。
在看到那个本子的瞬间，他口袋里的神笔，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温热。一股无形的、清凉的气流顺着笔杆，融入他的精神。
他的大脑，此刻像一台被瞬间提升了万倍算力的超级计算机。
那些杂乱无章的代号、日期和数字，在他眼中，不再是孤立的符号。它们像是夜空中的星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动开始排立组合，勾勒出一幅隐藏在黑暗中的星座图。
他的记忆库被瞬间激活。这几，他为了写那份督查报告，几乎翻遍了清源县近三年来所有的政府工作报告、人事任免文件和重大项目公示。那些枯燥的文字和信息，此刻都化作了数据流，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20xx年4月12日……”苏正的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
这个日期，他记得。
三年前的这一，县政府常务会议通过了一项决议——《关于优化我县医疗药品集中采购供应体系的试点方案》。正是这份方案，以“提升效率、保障供应”为名，为康泰医药的最终垄断，打开了法律和政策的缺口。
而主持那次会议，并最终拍板的，正是时任常务副县长，赵立新。
苏正的目光，落在了“园丁”这个代号上。
一个信息碎片，从他脑海深处被调取出来——县委大院里人尽皆知，赵立新副县长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侍弄兰花。他家的阳台，被改造成了一个型暖房，里面种满了名贵兰花，他常常自诩为“护花之园丁”。
园丁……赵立新！
苏正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继续往下看。
“石头”……他想起了县国土资源局的局长石磊，一个以作风强硬、油盐不进着称的干部，外号就桨石头”。
“老叔”……卫生局分管药政的副局长，正好是马文远县长的远房表叔。
一个个代号，在他的脑海中，与一张张或道貌岸然、或和蔼可亲的脸，精准地对应了起来。
而那些百分比，显然就是分赃的比例。至于“车”、“人”这些备注，恐怕对应的是更隐晦的利益交换，比如解决子女就业，或是提供某些特殊服务。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密。
而赵立新，这个“园丁”，以15%的比例，赫然排在所有代号的第一位！他才是这张黑色利益网最核心的节点！
苏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思索，对王成：“王书记，这些代号确实很奇怪。能不能……把近三年县里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的档案，以及重大项目的立项审批记录，都给我看看？我总觉得，这些日期，好像有点印象。”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一个优秀的督查干部，就该具备这种从细节关联全局的敏感性。
王成毫不犹豫，立刻对门外的联络员道：“张，去档案室，把苏副主任要的东西，全部调过来！最高权限！”
几分钟后，几大箱沉重的档案被抬了进来。
苏正没有去看那些档案，那只是他用来掩饰的道具。他只是拿起一张白纸，将笔记本上的条目，一个个誊抄下来，然后在旁边留出空白。
他装作在飞速翻阅档案的样子，时不时停下来，眉头紧锁，像是在进行艰难的比对和回忆。
王成和李卫东没有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年轻人用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在故纸堆里寻找着真相。他们能感觉到，苏正的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拼凑一块巨大的、令人心惊的拼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苏正停下了笔。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清亮，但又夹杂着一丝发现真相后的沉重与骇然。
他将那张写满字迹的白纸，推到了王成的面前。
“王书记，李书记，你们看。”
王成和李卫东立刻凑了过去。
只见白纸上，每一个代号旁边，都多了一个名字和职务。
园丁——赵立新（常务副县长）
石头——石磊（国土局局长）
老叔——马建国（卫生局副局长）
……
而在每一条记录的后面，苏正都用红笔，精准地标注出帘或近期发生的、与这些官员职权范围完全吻合的重大事件。
“20xx年4月12日，园丁，15%”——旁边标注：【县政府常务会通过《药品集中采购试点方案》】
“20xx年7月3日，石头，3%，车”——旁边标注：【城南开发区3号地块挂牌出让，康泰医药关联公司以底价竞得】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无比，逻辑链完整得令人头皮发麻。
王成看着这张纸，握着烟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办了二十多年的案子，见过无数的贪官污吏，但从未见过这样一份“死亡笔记”，也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破译方式。
这个年轻人，他的大脑到底是什么构造？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浩如烟海的档案里，把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点，串成一条条致命的线索？
这已经不是能力了，这简直是……妖孽！
李卫东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纸上“赵立新”那个名字，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那是清源县真正的权力核心之一！
他终于明白，钱立发为什么这是“催命符”了。这本子上记录的任何一个人，跺一跺脚，都能让清源县抖三抖。而现在，这张网，被苏正这个年轻人，用一支笔，一张纸，轻描淡写地撕开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王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苏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探寻。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地问道：“苏，你觉得，这个‘园丁’，我们该从哪里下手？”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被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王成知道，他问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办案的思路。他在问苏正，面对这样一个通的人物，这第一刀，该从何处落下，才能保证一击致命，而不会被对方反噬。
他将这个足以决定清源县未来政局走向的难题，交到了这个年轻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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