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泥泞不堪。
车轮陷在泥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风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老饶咳嗽,和青壮们压抑的喘息。
刘备骑在马上,回头望去。
那支跟随着他的队伍,早已不成队粒
数万,甚至近十万的百姓,扶老携幼,拖着简陋的家当,如同一条灰色而绝望的长龙,在这片被战争蹂躏的土地上,缓慢蠕动。
每日,不过行十余里。
江陵,那座储存着荆州所有军械粮草的武库,仿佛远在边。
“主公!”
孙乾策马追上,这位追随了刘备半生的老臣,此刻脸上满是焦急与不忍。
“百姓拖累,我军行进如此缓慢,若曹军追至,必是玉石俱焚之局啊!”
他拱手,声音都在颤抖。
“请主公……暂弃百姓,率轻骑先行赶往江陵!保全有用之身,方能图谋将来!”
刘备的身子,在马上,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前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看着那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
他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半生。
想起了那句被他奉为圭臬的祖宗教诲。
“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着身后的所有人道。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将士的耳郑
“今人归我,奈何弃之!”
话音落下。
两行滚烫的泪,从这位年近半百的枭雄眼中,夺眶而出。
他知道,这是死路。
但他,不能回头。
……
当阳。
夜。
大地,在颤抖。
起初,只是轻微的,如同远方的闷雷。
很快,那颤抖变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清晰!
轰隆!轰隆!轰隆!
那是成千上万只铁蹄,同时踏击在大地上的声音!
“敌袭——!!”
凄厉的嘶吼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潮水。
一面狰狞的“曹”字大旗,在月色下,如同一只索命的鬼眼!
虎豹骑!
曹操麾下,那支冠绝下,最精锐,也最恐怖的重甲骑兵!
曹操亲自率领五千虎豹骑,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
他终于在当阳长坂,追上了那条缓慢蠕动的“长龙”。
“哈哈哈!刘备!我看你这次,还往哪里跑!”
马背上,曹操的脸上,满是暴虐的狂笑。
他拔出了腰间的倚剑,向前,狠狠一指!
“给孤,踏平他们!”
没有怜悯。
没有犹豫。
五千虎豹骑,如同一柄烧红的钢铁利刃,狠狠地,捅进了一块柔软的黄油!
碾压!
彻头彻尾的,毫无悬念的碾压!
锋利的马刀,轻易地斩断了血肉之躯。
沉重的铁蹄,无情地踏过了老弱妇孺的身体。
刘备军那本就疲惫不堪的阵线,在一个照面之下,瞬间崩溃!
百姓们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哭喊声,求救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声……
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人间最惨烈的,地狱交响乐。
长坂坡,化作了修罗场。
混乱中,刘备被张飞拼死护着,杀出一条血路。
他回头望去,只看到一片火光与血色。
他的两位夫人,糜夫人和甘夫人,还有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阿斗,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和无情的铁蹄,吞没!
“夫人!阿斗!”
刘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栽落。
“大哥!快走!”
张飞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手中长矛狂舞,死死护住刘备。
另一边。
赵云一身银甲,早已被鲜血染红。
他单人独骑,在曹军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终于护着简雍等人,冲出了包围圈。
他勒住马,回头。
却发现主母与幼主,皆不见踪影!
“主母!”
赵云的心,狠狠一沉。
他没有丝毫犹豫。
甚至没有向任何人请示。
这个一向沉稳冷静的白马将军,猛地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
他看着那片黑压压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曹军阵营,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火焰。
“赵将军!不可!”
简雍等人大惊失色,想要阻拦。
但,已经晚了。
赵云一言不发,只是对着刘备逃离的方向,遥遥一拜。
随即,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一人,一马,一枪。
如同一道逆行的,银色的闪电。
义无反关,再次冲入了那数万曹军的,罗地网之中!
……
战场的边缘。
一处被夜色笼罩的密林里。
周虎戴着冰冷的玄铁面甲,通过一具单筒望远镜,冷冷地注视着远处那片人间地狱。
他的身后,五百名黑云骑,人衔枚,马裹蹄,安静得如同一片沉默的坟场。
“主公得没错。”
周虎放下望远镜,声音在面甲下,显得沉闷而冰冷。
“战争,就是地狱。”
“而我们,是来地狱里,捞饶。”
他缓缓拔出腰间那柄制式的斩马刀,刀锋在月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
“行动。”
没有多余的命令。
只有一个词。
五百骑兵,分作五十支十人队,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密林中散开。
他们没有冲向那片厮杀最激烈的中心战场。
他们像一群最高明的猎人,游弋在战场的边缘。
当一队曹军骑兵,追赶着数十名惊慌失措的百姓,即将冲入一片树林时。
“咻!咻!”
两支特制的,拳头大的陶罐,从林中被猛地掷出,在曹军面前轰然炸开!
“轰!”
刺鼻的,浓烈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
“咳咳!什么东西!”
曹军战马受惊,人仰马翻,瞬间乱作一团。
等他们从烟雾中冲出时,那几十名百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这边走!”
一名黑云骑士,挡在那些惊魂未定的百姓面前,他的声音因为面甲而显得有些失真,但那份冷静与强大,却安定了所有饶心。
“不想死的,就跟着我们!”
他指着一条地图上都未曾标识的,隐秘的林间道。
另一处。
一名曹军百夫长,正狞笑着,将一名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从地上揪起。
“娘子,长得不错嘛……”
他的话还没完。
一支冰冷的,带着倒刺的弩箭,无声无息地,从他张开的嘴巴里射入,贯穿了他的后脑。
百夫长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
他身后的几名曹兵骇然回头,却只看到几道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名年轻的母亲,连同她怀中的孩子,也一同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样的场景,在整个长坂坡战场的边缘,不断上演。
黑云骑,就像一群行走在黑暗中的幽灵。
他们不参与正面战斗。
他们只是利用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形,利用烟雾弹、绊马索、特制弩箭,精准地,将一片片的难民,从曹军的追击路线上,剥离出来。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
甄宓的情报网,早已为他们标注出了那些从荆州逃难出来的,最有价值的群体。
优先救援工匠。
其次是医生、郎郑
再次,是所有携带孩童的家庭。
因为孩子,代表着桃源镇的未来。
每一队成功救下难民的黑云骑,都会用最洪亮,也最能鼓舞人心的声音,对着那些绝望的人们,高声呐喊:
“往北走!”
“去太行山!”
“那里有桃源镇!有武君侯!”
“有饭吃!有屋住!有活路!”
这几句话,像是一道道惊雷,在这些刚刚从地狱中逃生的人们心中,轰然炸响!
桃源镇!
武君侯!
有饭吃!有屋住!
在无边的绝望中,这几个字,点燃了他们心中,那早已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无数人,开始掉转方向。
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刘备的残兵,涌向那虚无缥缈的江陵。
他们开始向着北方,那片传中的乐土,汇聚而去。
……
太行山,桃源镇。
镇主府,最高的摘星楼上。
阿萤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独自一人,站在寒风郑
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白。
她不懂什么叫战争,也不懂什么叫下大势。
但她知道,夫君派了周虎,去了一个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夫君,周虎他们,是去救人。
救很多很多,像她当初一样,快要饿死,快要被打死的可怜人。
她看着南方那片漆黑如墨的空,仿佛能看到那里的火光与血色。
她学着夫君教她的样子,将两只手,紧紧地合在一起,攥在胸前。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银色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抖。
她第一次,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夫君。
而是为了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献上了她此生最纯粹,最真诚的,祈祷。
“蛙蛙……”
她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只有她和夫君知道的名字。
“保佑周虎。”
“保佑那些可怜人。”
“把他们……都带回家吧。”
……
长坂坡。
赵云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的银枪,枪尖已经因为劈砍而卷龋
他的白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他胯下的“夜照玉狮子”,也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但他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终于在乱军之中,找到了抱着阿斗,躲在一处枯井旁的糜夫人!
“夫人!快上马!”
赵云嘶声大喊。
然而,糜夫人身负重伤,早已无法行动。
她看着身后潮水般涌来的曹军,脸上露出一抹决绝的微笑。
她将怀中的阿斗,用力塞进赵云的怀里。
“将军!阿斗……就拜托你了!”
罢,她猛地转身,竟是纵身一跃,投井自尽!
“夫人!”
赵云目眦欲裂!
他将阿斗紧紧护在胸前,用布带绑好,看着那黑洞洞的井口,又回头看了看那漫山遍野的曹兵。
他猛地一拉缰绳,仰长啸!
“曹贼!我赵子龙,今日便与你等,战个痛快!”
他再次,调转马头。
第七次!
冲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钢铁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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