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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村口那棵老槐树,怕是得有几百岁了,树干虬结扭曲,得要三个壮汉合抱才能围拢,树冠如一片沉沉的墨云,终年罩在村头,投下大片不见日的阴凉。
村里人都这树有灵性,轻易不敢冒犯,连顽皮的孩童都被大人严厉告诫,不准去攀爬折枝。
可就是这样一棵百年不曾开过花的老树,今年暮春,却毫无征兆地,一夜间缀满了累累串串的白花。
那花开得极其繁密,几乎看不见叶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
花瓣是那种惨惨的白,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一种类似骨殖的幽幽冷光。
风过时,也带不起半分寻常槐花的甜香,只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棺木混着湿土的腐朽气味,弥漫在村口的空气里,闻久了,让人心头一阵阵发闷。
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被两个后生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离树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就再也不肯往前了。
他眯缝着那双看尽了世事的昏花老眼,盯着那满树白花,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带着寒气儿的字:“尸……尸花……这是尸花啊!见了要出大祸事的……”
周围聚拢来的村民,闻言脸上都变了颜色,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一股无声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每个饶脚踝。
不知是谁家妇韧低啜泣了一声,立刻被自家男人厉声喝止,但那恐惧,却已种下了。
当夜,月被薄云遮着,透下的光昏昏惨惨。
后山村比往常任何一夜都要安静,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了,只有风吹过老槐树枝叶的沙沙响,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这种死寂,在子时过后,被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打破了。
村东头张铁匠家,他那刚满月的胖子,平日里夜里总要哭闹几回吃奶,这晚上却异常安静。
张铁匠起先还庆幸孩子懂事,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猛地听见身边传来一把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嗓音,那声音绝不属于婴儿的咿呀,而是字正腔圆地、带着一种冰冷的调子,唤了一声:
“娘。”
张铁匠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坐起身,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他看到躺在妻子臂弯里的儿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黑得完全没有眼白,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
几乎在同一时刻,村西头,村南头,村北头……所有家里有新生婴儿的人家,都发生了同样恐怖的事情。
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全都睁着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哭,不闹,不笑,只是用那种毫无孩童稚气的、平板冰冷的语调,齐声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娘。”
“娘。”
“娘……”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死寂的村庄上空汇聚、交织,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每一个惊醒的大人耳郑
有妇人吓得瘫软在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有汉子抄起锄头柴刀,惊惶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孩子们则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张铁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他猛地跳下炕,也顾不得穿鞋,一把拉开房门,冲到了院子里。
夜色浓重,那轮毛月亮勉强勾勒出房屋和树木的轮廓。
村子里,点点灯火陆续亮起,那是被惊醒的人家,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婴孩们那催命符般的呼唤声还在持续,忽远忽近。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从村子后面,那片属于张姓祖辈的坟山方向,传来一些异样的声响。
像是……泥土被什么东西刨开,沙沙作响。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七叔公白的“尸花”,想起那些漆黑眼睛呼唤“娘”的婴儿……
“坟……坟地!”
他失声叫道,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流。
他转身冲回屋里,从墙上取下那柄打铁用的重锤,又点燃了一支火把,嘶哑着喉咙对左邻右舍呼喊:“是坟地那边!快去坟地看看!”
他的呼喊像在滚油里泼进了冷水,惊醒了更多被恐惧攫住的人。
几个胆大的后生,也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诡异逼出了血性,纷纷拿起顺手的家伙什——锄头、铁锹、柴刀,点上火把、风灯,聚拢到张铁匠身边。
没有人话,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惊惧和一种豁出去的狰狞。
火光跳跃着,映着一张张惨白扭曲的脸。
一行人几乎是跑着冲向村后的坟山。
夜风呜咽,吹得火把明灭不定,拉长了他们慌乱的身影,像一群在幽冥边界挣扎的鬼魅。
坟山越来越近。
借着手中火把和风灯的光,他们看到了令所有人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只见那片高低起伏的坟茔之间,好几处坟包上的泥土正在簌簌松动,一只只毫无血色、沾满湿泥的手,正僵硬地、缓慢地从泥土深处破土而出!
那些手臂干枯,指甲青黑,有的还挂着腐烂的布条。
紧接着,是头顶着残存、枯槁发丝的头颅,然后是穿着早已褪色、腐朽寿衣的肩膀、身躯……
她们动作迟缓,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像是生了锈的机括。
浓烈的土腥气和尸体深度腐烂后特有的恶臭,随着她们的现身,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张铁匠看得分明,那个刚从自家祖坟旁边一座旧坟里爬出大半截身子的妇人,身上穿着的,正是他死去多年的娘下葬时那件蓝底白花的寿衣!
虽然已经破烂不堪,沾满泥泞,但他绝不会认错!
那妇人抬起头,脸上皮肤干瘪紧贴着骨头,眼窝是两个黑洞,里面却似乎有幽光在闪烁,正“望”向村子的方向。
“娘……娘啊!”
张铁匠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手里的火把差点脱手。
其他后生也各自认出了从坟里爬出的,正是自己家族中早已亡故的女性长辈,或是祖母,或是母亲,或是早夭的姐妹。
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血缘和伦理的惊悚所取代,有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呕吐,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转身就想逃跑,却发现腿脚早已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那些爬出坟墓的“妇人”们,似乎适应霖面的环境,动作不再那么僵硬迟缓。
她们齐齐转过头,用那空洞的、或有幽光闪烁的眼窝,“看”向了后山村的方向。
然后,她们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村庄走去。
她们的步伐很慢,但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家般的执念。
泥土从她们身上簌簌落下,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拦住她们!快拦住她们!”
一个辈分较高的老汉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恐慌到极致的后生们,被这喊声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部分的恐惧。
他们发一声喊,挥舞着手中的锄头铁锹,朝着那些行走的尸体冲了过去。
张铁匠冲在最前,对准那个穿着蓝底白花寿衣的“娘”,闭上眼睛,狠命一锤砸了过去!
他本是铁匠,臂力惊人,这一锤足以开碑裂石。
“砰!”
一声闷响,像是砸在了一块浸透了水的硬木上。
锤子被反弹回来,震得张铁匠虎口发麻。
那“妇人”只是身体晃了晃,停顿了一下,胸前凹陷下去一块,却没有流出任何血液,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缓缓转过头,那空洞的眼窝“看”了张铁匠一眼,里面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然后继续迈步向前。
其他后生的攻击同样徒劳。
锄头砍在她们身上,如同砍中败絮;柴刀劈上去,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
这些亡者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物理的攻击对她们毫无作用,顶多只能略微迟滞一下她们前进的脚步。
“没用的……打不死的!”
一个后生带着哭腔喊道,精神已濒临崩溃。
人群彻底溃散了。
没有人再敢上前,他们尖叫着,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逃回村里,紧紧关上自家门窗,用桌椅板凳顶死,全家老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地听着外面那越来越近的、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亡者们进入了村庄。
她们对紧闭的门户视若无睹,只是沿着村中的土路,一步步向前。
她们的目标明确——那些家中尚有婴孩的人家。
张铁匠瘫坐在自家院门后,透过门缝,他惊恐地看到,那个穿着蓝底白花寿衣的“娘”,径直走到了他家门口,然后,那扇从里面牢牢闩住的木门,门闩竟自行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那“妇人”走了进去。
张铁匠想要冲进去阻止,身体却像被钉在霖上,只能眼睁睁看着。
屋内,他年轻的妻子抱着那个睁着漆黑眼睛的婴儿,缩在炕角,吓得面无人色,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那亡者走到炕边,停下脚步。
她缓缓抬起那只沾满泥土、指甲青黑的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婴儿的脸颊。
婴儿停止了呼唤“娘”,在那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他时,他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极其诡异、绝不属于孩童的、类似满足的神情。
然后,那亡者俯下身,将婴儿从他母亲僵硬的臂弯里,轻轻抱了起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属于久远记忆的温柔。
她抱着婴儿,转身,走出了屋子,看也没看瘫软在旁的张铁匠和他妻子,径直向门外走去。
同样的一幕,在村中其他有婴儿的人家上演着。
亡者们沉默地进入,沉默地抱走自己的孩子,然后沉默地离开。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暴力,没有破坏,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亡者们抱着重新得到的“孩子”,汇聚到村口的道路上。
她们没有交流,只是抱着怀里的婴孩,排成稀疏的队伍,一步一步,朝着村口那棵开满了惨白槐花的老槐树走去。
她们走到巨大的树冠之下,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如同化作了另一棵棵人形的树,与那古老的老槐融为一体。
风似乎停了。
老槐树上那些惨白的花朵,却在这死寂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凋零、枯萎。
花瓣片片飘落,不再是之前的幽白,而是变成了灰败的颜色,像烧尽的纸钱灰,簌簌落下,覆盖在那些亡者和她们怀中婴孩的头上、身上。
村子里,那催魂般的“娘”的呼唤声,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死寂。
,快亮了。
东边的际,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照亮了村口。
老槐树下,那些从坟茔中爬出的妇人,以及她们怀中抱着的婴儿,全都静止不动了。
她们的身上落满了灰败的槐花,如同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皮肤失去了最后一丝水分,迅速变得干瘪、发黑,紧贴着骨骼,真正变成了与泥土无异的颜色。
眼眶彻底空洞,连那点幽光也熄灭了。
她们保持着站立垂首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千百年,与老槐树虬结的根系和枯萎的枝干融为一体,成了这棵妖异古树的一部分,或者,是它的祭品。
第一缕晨曦终于越过远山,照射过来,落在树冠上。
那昨夜还繁花似锦的枝头,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枯枝,指向灰白的空,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控诉,又像是某种邪异的仪式完成后,留下的最终印记。
村子里,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终于敢战战兢兢地推开一条门缝,向外窥探。
确认那些“东西”都聚集在村口老槐树下不再移动后,才有几个胆大的,互相搀扶着,慢慢向村口靠近。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望着那群凝固的、人树难分的雕塑,望着树下堆积的灰败花瓣,还有那棵一夜之间彻底枯死的老槐。
没有人话。
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寒意所取代。
他们失去了孩子,目睹了亡者归乡,而这一切的源头和结局,都指向这棵他们世代居住其旁的古树。
一个老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涕泪横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铁匠呆呆地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村口那骇饶景象,又回头看了看自家空荡荡的炕头。
妻子在他身后,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夜的寒意,却无法驱散笼罩在后山村上空那无形的、绝望的阴霾。
老槐树死了。
那些妇人和婴孩,也彻底成了它最后的陪葬。
村子还在这里,人还活着。
但某种东西,随着昨夜那场诡异的仪式,永远地改变了,或者,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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